这是一个与昨日、前日、大前日,都差不多的晌午
春日融融,燕儿翩飞,草木窜芽,鲜花盛开,天地间弥漫着和煦的清香。
可是,姚欢觉得,眼前的情形,又与开封城里的春日景象,有天壤之别。
她来到这个时代的都城后,过的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每日里看到的,上至早朝去的官员,下至贩夫走卒货郎力夫,无论贵贱,多少都装点了帝国都城的门面。尤其天气转暖后,从大清早开始,街上往来的人们,就连廊下、桥边的乞丐,脸上似乎都挂着一种拥抱好时节的舒展神色。
然而今日,跟着王犁刀将从禁军手里救下的少年送到这处乡野时,姚欢见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灰暗悲惨的世界。
梁垣之间,是一片用竹子、木棍、石块支起或垒起的茅屋。
由于取材的窘迫,每一个棚子都低小到仅够钻进去人而已。
没有门的门口,零星可见瓦釜、陶盆、荆篮。
若将数十里外那富丽繁华的开封城,称为“现代的拂晓时刻”,毫无过誉之辞。
然而此地的景象,连“中世纪的黄昏”,都称不上。
简直就像人类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
沟渠边,衣衫褴褛的男子在生火、运水,几口残破的大锅渐渐冒出白气来。
忽地围过去一些女子和孩童,往锅里倒着东西。
那东西轻飘飘的,但映着阳光,可以辨出鲜嫩的绿色。
“有榆钱咯。”姚欢身边的少年,欣喜道。
这被救的少年,姓钱,叫阿丰。
拥有如此富裕名字的少年,实际却和眼前这些瘦骨嶙峋的人一样,是来自河北路的饥民。
黄河被朝廷变法派强行改道,水灾加持了蝗灾、风灾,一道席卷了人间桑田。
地里再也剐不出半斗收成,卖儿卖女也交不了两税,就算官吏不来催租,留在家乡亦会活活饿死。
饥民们于是纷纷往京师来。
“阿丰!”
一对中年男女看到王犁刀他们,立刻跌跌撞撞地跑来。
那妇人几乎喜极而泣。
“阿爷,阿娘!”
逃过一劫、又在王犁刀家安睡一宿的阿丰,倒比父母平静些,口齿清晰地叙说道:“禁军来捉顶包的,我本已被他们捉去,趁他们下马喝酒时偷偷跑了,是王大哥和这位娘子在半路救了我。”
阿丰爹,钱家大郎,忙向王犁刀和姚欢一个劲地作揖道谢。
周遭的流民也围过来不少。
王犁刀自己是苦出身,对乡里开春后来的这些老实巴交的流民亦很同情,平素若打了野味,得空也会送来,故而流民们对王犁刀亲近得很。
“那些军汉最近越来越凶,出去觅食的切莫落了单。”
“给犯了事的大户人家送一个顶罪的,必可得不少赏赐,能不凶嘛。”
“王大哥,县里何时再有赈济的粮食来?吾等去领一些,还是想法再回河北吧。”
“回去作甚,再过几个月又要发水灾了。”
面对众人的七嘴八舌,王犁刀只温和地笑笑,将手上提的两条鲩鱼、一只野兔递给钱大郎:“你给大伙儿分了吃吧。”
姚欢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二十几人、男女老幼皆有的流民团体。
成年男子中,这钱大郎,举止稳重有章法,确实像“头狼”的模样。
前夜在王犁刀家,阿丰说起自家来历,本是河北的自耕农,父亲还读过几日乡里私塾。
然而说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之下,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依然没有活路,依然会被迫背井离乡。
就算侥幸活着走到京城郊县、天子脚下,自己的独子依然会遇到飞来横祸,被吃着皇粮的似兵实匪的亡命之徒掳去,或许就死在牢狱中。
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
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
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
“娘子也请尝尝吧?”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
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
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
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
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
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
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
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开封县公廨中。
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
“当年,富弼富相公,有两桩经邦济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辽人谈判,将我朝付给辽人的岁币,谈出了一个地板价……”
地板价?
刘知县和郭县丞都一愣,很想问问这小娘子啥叫“地板价”,又一忖,这小娘子是个买卖人,估计是她们的行话俚语。
姚欢继续道:“富相公的第二桩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当年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亦是从河北路逃来不少饥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与其诸般救济或强制返乡,不如出一次抚恤钱,为流民树庐舍、贷粮种农具,括田使耕,并免税一年。”
刘知县闻言,更为吃惊。
他和郭县丞一样,也是进士出身,对前朝的政令和典故并不陌生。
他吃惊的乃是,郭县丞和王犁刀引荐的这姚氏,说是要来租公田种桑养虾,将虾贩去城中的,这样一个饭食行小妇人,怎地比过了发解试的考生还会写策论似的。
刘知县和颜悦色地笑笑,带着领导访贫问苦的平易神情,转向缩肩立于姚欢身后的钱大郎,问道:“你们可愿意留在本县,开垦公家的荒田?”
钱大郎道:“吾等都是只求太平的升斗小民,又拖家带口,但凡能靠着田地有口囫囵饭吃,哪个愿意如野狗似地仓惶流窜呢。”
刘知县点点头,又对姚欢道:“你要多问公家佃几块地,然后再雇这些流民来种桑养虾,于法度没什么不合。郭县丞说的二分利息的借贷,本县也能答应你。因收容流民,上报开封府请免一年税,本县也可去试试。但,本县要提醒你,过了这一年,交给县里的两税,折钱折物,都不能少去一分一毫,你可敢应承?”
姚欢赶紧捧出高帽子:“知县如此照拂,小民拼尽全力,也要问荒地水塘,讨出桑叶肥虾来。”
刘知县瞥了眼郭县丞,话锋一转:“不过,县里账上也没几文钱,你说让公家为流民树庐舍,办不到。”
姚欢莞尔一笑,探寻地问道:“听闻京西禁军一间茅草泥墙的庐舍,造价才四贯,钱大郎所聚集的流民按户算来,须庐舍六间,若我来出四十贯给县里,可否给他们将茅草换成瓦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