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翰林医官到场时,靠在墙根、迷糊歇了几个时辰的姚欢,睁开惺忪双眼辨了辨。
认清医馆的面孔时,先松一口气。
并非上次那个判她“造御食不良、乱放山楂危及刘贵妃龙胎”的董太医。
是个年轻的后生,看起来和邵清差不多年纪。
也对,翰林医馆值夜的都是低级太医。
太医姓苗,年轻到底好,精力旺盛,这小苗太医大清早被高俅请来,完全没有顶着一张憔悴的隔夜面孔。
看到赵佶胳膊上的鲤鱼皮时,他的双目更亮了。
“离郡王被灼伤过去多久了?”
“足足过去六个时辰。”邵清答。
“这鱼皮,足下裹的?”苗太医对邵清出言客气,并无颐指气使之相。
“是在下,事急从权,若有闪失,草民甘受责罚。”
邵清想,要是出了事,自己担着即可。
苗太医却不急着评判。
他凑近赵佶。
屋里人语纷杂,也没惊醒这小王爷。看上去睡得挺沉。
苗太医仔细辨了赵佶的面色,双颊不红,听了他的呼吸,平稳轻柔。
他又将赵佶裹了六张鲤鱼皮的右臂,从头到尾一寸一寸察看了,方抬起头来,盯着邵清:“你也是医家?这法子从何而来?挺妙的哇。”
邵清听苗太医最后四个字,惴惴之心放下了。
他怎会夺姚欢之功,指了指屋角:“出主意的,乃这位娘子。”
姚欢已彻底醒透了,忙起身过来,恭恭敬敬地问:“太医也觉得,这法子甚好?”
苗太医点头:“从前,吾大父就擅治火烫伤,不过用的猪皮围裹。奈何猪皮太厚,裹不紧实。娘子是如何想到这鱼皮的?”
姚欢憨憨一笑:“我家是做饭食行的,平日里炙烤烹煮食材,难免烫伤,有时膏药备不得,就削一片鱼皮裹一裹。昨日见郡王乃袍袖着火,手臂肌肤虽红肿不堪,所幸并无溃破出血,更像烫伤,民妇便想了此法。太医,现下是否要揭开鱼皮,给郡王涂膏药?”
苗太医眯了眯眼睛:“膏药里也多是猪油麻油,如今这时节,鲤鱼皮下油脂正厚。郡王睡得踏实,且无发寒热的迹象,便先不动鱼皮了,揭一次便多一次险。郡王年轻力壮,皮肉若能自行复原,便是最佳。”
姚欢心道,这太医不错啊,不迂腐,对民间的医者亦不傲慢。
苗太医问了一阵姚欢如何制鱼皮的法式,姨母沈馥之与美团送朝食进来了。
“徐娘子和师师娘子昨夜就由苏公命家中马车送回去东华门了。这大风波,折腾到半夜,苏夫人给我和美团一间厢房,我也睡不着,干脆把你割下的那些鲤鱼肉,都切丝,做了你从前就说过的鱼羹。”
美团等不得沈馥之说完,就笑眯眯赞道:“小苏学士家的火腿也是香,昨日做素馒头的冬笋和蕈子也剩了些,按欢姐儿的方子做出的鱼羹,果然比鸭羹羊汤好喝。”
姚欢曾说起的鱼羹做法,来自南宋时的杭州名菜宋嫂鱼羹。
将鱼肉切丝,用盐和葱姜水腌渍后,与火腿丝、冬笋丝、蕈子(菇类)丝同煮,淋米酒和米醋,最后撒上茱萸干或芫荽装盆。
鱼肉本就易熟,切丝后更是熟得快,所以汤底要先煮火腿丝和冬笋丝。冬笋有草酸,若能先焯一遍水,去了涩味则更好。
这道鱼羹,鲜酸、热辣,冬日做早膳,就着馒头或炊饼吃,甚佳。
姚欢相信,虽然宋嫂鱼羹在后世是南方的正餐汤羹,但对于爱吃酸的开封百姓来讲,同样有荤有素还有醋的宋嫂鱼羹,应该能PK北方传统名小吃胡辣汤。
可惜如今玉米还没进入中国,否则制出玉米淀粉后,调入腌渍鱼肉的料中,这鲤鱼肉的吃口能更滑嫩。
沈馥之亲自给邵清盛了一大碗鱼羹,感激道:“邵先生,昨日多亏你眼快手快,将欢儿推得远了,不然只怕她也要被火燎到。”
邵清笑笑,纳了谢意。
他也为自己高兴。
他终于又救了她一次。这么算来,他与那曾家公子一样,也是救了她两次。
扯平了。舒坦。
更欣然的是,他救了她,她昨日带他去灶间做鱼皮,也并无特意地拿出来道一番谢、感一番恩。这是,本就没与他生分吧?
邵清一舒心顺气,大口大口地吃起鱼羹来。
鱼羹的浓烈香味,也唤醒了赵佶。
“饿煞本王了。”
苗太医的心又定了些。醒来不是先叫痛,而是先叫饿,好事。
“郡王,仆是翰林医馆的苗灵素,奉命来为郡王诊治。郡王的臂膀,有何知觉?”苗太医问。
赵佶眼睛还没完全睁到位,先靠在枕囊上由亲随喂了一口鲜美的鱼羹。
“甚是好味……嗯,你说什么?哦胳膊,胳膊……,”赵佶将注意力从品味美食上转到自己的伤处后,似乎感到惊喜,“有些发胀发紧,咦,倒是没有昨夜那般火辣辣疼了。”
他侧头看了看鲤鱼皮。
晌午时分,光线充足,皮肤上裹了这么一层,好似鱼鳞怪兽的前肢,看着实有些教人头皮肉麻。
但赵佶作为病患,受了鱼皮的恩惠,倒并不觉别扭,只由衷叹服:“医家之善,真乃百善之首。我要上奏官家,为翰林医馆的先生们也设品级,比照朝堂文武。如此,善医术的儒生们,才愿入翰林医馆嘛。”
姚欢闷头吃羹,听闻此言,暗道,原来这时候,提高医生地位的种子,就在你赵佶心里萌芽了啊?
历史上的宋徽宗赵佶,虽然被后人盖棺定论扣上“昏君”的帽子,但恰恰是在徽宗朝,宋代的医学得到飞速发展。中央医疗官员的二十二级官阶制度、国子监医学生培养制度、官办医药局制度、地方医生的执照授予与吊销制度,以及大量医学书籍的编纂,都是赵佶当上天子后、极为重视医家的结果。
赵佶刚把一碗鱼羹吃完,院中传来嘈杂之声。
门开处,满面倦容的苏颂和苏迨,引着一脸神清气爽的赵煦,进得屋来。
“官家!”赵佶兴奋地唤了一声兄长,蓦地又想到自己遭难的缘由,缩了缩脖颈,眼中现出一丝儿仓惶来。
赵煦面色端严,却不冷峻,望着赵佶安慰道:“苏公和小苏学士都与朕禀过了,灯烛局那个只应人,是工部侍郎吴安持的亲戚,因不忿小苏学士弹劾吴侍郎、令侍郎远放南边,故而欲对小苏学士行凶,不想误伤了你。”
啊?
赵佶愕然,一时张着嘴,好像以为自己听错了。
邵清低垂眼帘,看着桌上自己用了一半的鱼羹。
果然自古多少事,真相都如这鱼羹,纷纷扰扰,混混沌沌。
姚欢虽不知吴阿照昨夜所招供的内容,但也不禁狐疑。她当时就站在赵佶身边,明明见到那个只应人准确地将灯油泼向赵佶,而不是苏迨。
她尚未回过神来,赵煦已看到了她。
方才,苏颂与苏迨接驾时,在赵煦告诉他们应该对外使用的口径前,已将邵清用火浣布扑火救人、姚欢用鲤鱼皮治伤的原委,向天子禀了个分明。
赵煦今日见到这小厨娘,仿佛觉得顺眼了些。
当初,张尚仪暗指这女子被向太后安插在皇后身边,真假不知。后来,这女子在汴河畔施粥,则肯定是真的。况且她还挡过要摔倒的刘贵妃,又给赵佶治了伤。
或许,其实就是个普普通通手脚勤快又热心的市肆商妇吧。
“姚娘子,朕赐你的牌匾,挂上了吗?”
“谢陛下,挂在民妇的新铺子里,就在东华门外竹林街。”
“哦,”赵煦道,“苏公说你家饮子,那叫新琶客的,苦味特别,回头朕也去尝尝。”
姚欢心道,太好了,谢谢赵大大。
庆丰包子,不就是这么火的嘛。
热烈欢迎,给官家你上个超大杯,只收中杯的钱。
赵煦又瞥向邵清:“你就是邵清?苏公说,你如今拜在他门下?好,朕希望,明年殿试时,能再见到你。”
苏颂闻言,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