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微盯着这一大堆册子,没有直接给出俞剑凌答案。
她问:“世子好好想想,会是什么问题呢?”
俞剑凌顺着白明微的目光,看到摆了满桌的册子。
他思索了许久,随即答出两个字:“土地。”
白明微点头:“没错,土地。”
接着,她缓缓说道:“我们能做到的极限,就是保证百姓能够活着熬过这次的灾难,拨银子帮他们重建家园。”
“但是民以食为天,想要活得更久,他们需要食物,而朝廷没办法为他们提供一辈子的食物。”
“他们想要解决食物问题,就必须拥有食物来源,而庄稼长自地里。”
“但整个黎阳县,整个江北,甚至是整个东陵,拥有土地的普通百姓,没有几个,他们基本都是佃户。”
俞剑凌声音沉重:“要是他们租不到田地,那就没办法种粮食……”
白明微点头:“是啊,没有自己田地的百姓,连命都被地主攥在手里。”
“而这次的大水,淹没了几乎所有的田地,在耕种期来临之前,被清淤恢复的土地少之又少。”
“大多数百姓根本租不到土地,就算租到了,佃租也高得离谱,一年到头辛苦下来,没有一顿能够吃饱饭。”
“更何况大水带走了无数的劳动力,像我们在路上遇到那些失去亲人庇佑的孩子,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说到这里,白明微沉静的目光落在窗外。
淅淅沥沥的小雨,仍旧下着。
不知道何时才会歇止,就像这一次的灾民,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样。
白明微继续道:“祖父穷其毕生,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保证百姓能有播下的种子。”
“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土地,他没办法分给百姓,这个世道,想从富人口里夺食,太难了。”
俞剑凌想了想,随即眼睛一亮:“下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大将军可愿一听?”
白明微颔首:“说来听听。”
俞剑凌连忙解释:“当然不是减免赋税这种惯常使用的方法,更何况眼下国库空虚,下官不认为朝廷愿意在赋税上做更大的让步。”
白明微静静地看着俞剑凌,用极为从容平和的姿态,等待俞剑凌提出建议。
俞剑凌感受到白明微的尊重与正视,心底不免有些紧张。
毕竟要不是太后是他姑姑,谁愿意这般认真地听他说话?
但他还是磕磕绊绊,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们可以这样做:以工代赈的范围,仅限于涉及民生的部分,比如说江流、道路、居宅地界。”
“至于那些拥有土地的人,他们想要让土地恢复原样,给他们带来持续的收益,那么他们就需要人手清淤。”
“我们可以摒弃以往的做法,不组织百姓劳动力去帮助清淤,他们得自己出银钱,或者以减免佃租的方式做报酬。”
说到这里,俞剑凌观察了一下白明微的神色。
见白明微没有反驳他的想法,心底有些激动。
他强装镇定,以较为平缓的语气,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
“百姓有了能活命的报酬,就有了动力和盼头,做事必定勤恳,清淤的速度也会大大提高,如此就有更多的田地可耕种。”
“此外,还能减轻朝廷的赈灾压力,也能够让需要银钱、或者是想要得到佃租减免的百姓能够有谋生的条件。”
俞剑凌语气越来越激动:“倘若这样都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那就给更多的好处。”
“比说在耕种之前,百姓能为多大面积的田地清淤,那么接下来一年,他不用付佃租,也能在自己清理出来的土地上耕种。”
白明微问:“那么那些田地少的人,出不起银钱,也没有多余田地租出去的人,他们怎么办?”
俞剑凌当即回答:“这说明他们田地不多,自己清理即可。”
白明微又问:“这次的灾情,死伤无数,一部分田地会变成无主之田,这些田地怎么处理?”
俞剑凌忽觉毛骨悚然:“倘若如同以往那样,收归公有,那么死的人越多,官府得到的也就越多,这很可能会……”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无主的土地收归公有,那么可能会因此有更多的人死去。
白明微望着忽然变得有些不自信的俞剑凌,诚恳开口:“俞世子的方法很好,但土地从来都是一件无比复杂的事情。”
“首先,这种亏本的买卖他们未必会做,他们拥有雄厚的实力,来承担他们的损失。”
“百姓想要报酬,那好啊,那些田地他不用清理了,不清理的话百姓就没地可租,到时候百姓只能妥协。”
“其次,一般拥有大量土地的人,都有着权势背景,背后牵扯着复杂而庞大的利益网。”
“就算他们同意,但是等到淤泥被清理,他们食言而肥,百姓找谁说理去?”
“到时候就算九殿下,也未必能压制那张网,命令他们遵守诺言。”
俞剑凌苦笑:“所以,说来说去,都是无权无势的百姓承受所有事情带来的不利后果,他们永远处于被动。”
白明微点头:“千百年来,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办法解决,土地不仅是一个国家的疆土,更是很多人生钱的法宝。”
“别的国家动了疆土,那么就会被举国抵御;倘若有人动了法宝,他们也会倾力反击。”
“你的办法不是没有人想过,但根本没有人能够做得到,哪怕我祖父在民间声望这么高,他也从未能解决这个问题。”
俞剑凌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那怎么办?让百姓等死么?”
白明微勾唇一笑,那笑容透着自信,以及魄力。
很显然,她不像俞剑凌,短短时间的心态就经历了千变万化。
她从头至尾,都沉着而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