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说的滔滔不绝,口干舌燥,苍翎没有递上任何茶水,赵竑也没吩咐他坐下说。
他只得咽了口吐沫,继续道:“刑部。”
“有详细的计划了?”
“大理寺对刑部的一些做法早有不满,不仅是刑部仗着史相经常对大理寺的复审施压,还有许多大理寺判决后的案子,在执行上刑部也拖泥带水,几次减缓一些有裙带关系的犯人,最后都是由大理寺来做替罪羊,在民间认为是他们判案不清,更不用提人员和财力上的不公了,吏部和刑部是史弥远嫡系,大理寺连外甥都算不上。
之前的大理寺卿窝囊,也是快告老还乡了,不想惹是非,但这回新上任的大理寺卿为人耿直,偏爱较这个牛劲。
大理寺卿身旁有一文书,同在下一亲信是同乡,我们来南康前就几次和我这亲信说大理寺卿的抱怨,那时在下一心在南康治水上,只是让亲信同那文书要保持来往,别断了联系,没有太过用心思去细琢磨,现在倒觉得这事可以利用一番。”
赵竑这才若有所思起来,隔岸观火,是个好计。
“那文书能力如何?”
孙先生心中大喜,公爷这么问,就证明有戏。
问文书的能力,一是能不能具备煽动大理寺卿按照他们想法办事的能力,二是能不能具有保密的能力,不被人察觉,更不能出卖他们。
“公爷放心,这件事,在下一定迂回着做,就算被察觉,也一定不会查到公爷头上。”
赵竑却不担心,就算查到自己头上又怎样,刑部的人做的事又不是他指使的,史弥远那边,他还怕把脸撕得更破一些吗?
“那出任刑部尚书的人选呢?”
孙先生又被问住了,这个自己心里倒是有几个人选,但是都不是那么的合适。
让刑部大换血不仅是为了搞掉史弥远的人,自然是为了要用自己的人,不然费尽周折给别人做嫁衣吗?
孙先生不会没有一点准备,但要把这几个人说出去还是觉得有点草率。
“我觉得安排我们的人不难,就是能力方面,还真没有特别适合的,怕镇不住地下的牛鬼蛇神。”
赵竑自己也好好思索了一番,点点头,“这个再仔细斟酌一下。”
孙先生松了口气,工业现在的心情极度不好,每次说点什么都战战兢兢,不像原来那般可以有商有量,听到能放自己一马还是有劫后余生的感觉的。
“你的计划都说完了?”
孙先生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连忙道“没有没有,还有……”
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子,自己是在说什么啊。
好在赵竑没有在意他的无状,而是静静等待。
“还有户部,户部左曹侍郎在税收这一块一直不太清白,我们可以暗中深挖一下,搜集罪证,到时候直接上达天听。另外,我记得嘉定四年出现过一次规模不小的假币案,当时影响不小,户部也是大换血,我觉得……”
“你想故技重施?”
孙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赵竑突然打断了自己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可以以此做局,到时候不仅可以牵连户部的人,还有地方官员、吏部的人,我们都能重新洗牌。”
赵竑似乎想都没想,一口回道:“不行。”
孙先生的眉头紧皱,似是要凝成一团,语气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是……哪个地方不合适?”
“假币的事情绝不能再出。”
“公爷,我已经想道理滴水不漏的法子……”
“我说了不行!”
孙先生的话被打断,他立即将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因为他能感受到赵竑接下来要说什么,难道要叫公爷问自己的幕僚听不懂他说的话吗?
那自己也不用在他身边待了。
“不是是否会漏出破绽的事,这件事情搞不好会对民生造成很大影响。
我要的是百姓康乐,我不能为了权位,去做那些先置人于水火、再施手救援的事,就算不被别人知道,我心也不安。
我还哪有脸面去做他们的……”
赵竑言尽于此,在场的人谁又不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呢。
孙先生从焦虑变成了狐疑,公爷的性格之前不是这样的吧,难道自己多年识人的经验出错了?
他看了眼苍翎,心中有了猜测,是不是在新手下面前演戏呢?为了拉拢这个人死心塌地?
还是因为赤羽的事情,公爷受到的打击太大了,认为自己要多积福报?
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别人的把柄让你抓啊,人家怎么就不能也做到天衣无缝呢,自己不去设局,别人就会给你设局啊!
赵竑不会知道孙先生想什么,亦如孙先生在猜测他一般。
其实赵竑的原因很简单,吴尚书已经是他的盟友了,自己怎么能再去找户部的事呢。
虽然他现在不能及时联络到吴尚书,但是赤羽上次传回来的消息中就提到,吴大人自剜腐肉,从户部内搜集证据,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自己这时候不经商量就去搞事,这不是给人家添乱嘛。
孙先生缓了一下心绪,自己提的计划被驳回了也是正常,他赶紧恭维道:“公爷心怀天下,我等拍马难及,是在下想的狭隘了,以后绝不会再犯这样的错。”
“还有吗?”
孙先生知道,这是问他还有要献的策嘛,如果没有的话就可以撤了。
“那就只有吏部了,就像刚才在下说的,从吏部内部和地方官员下手。
史弥远门生故旧多,是好事也是坏事。”
赵竑挑眉,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能帮上忙的时候自然是助力,可若是拖后腿呢,他也别想甩开。
他虽算不上史半朝,我看也差不多了,只要这些人犯的错误够多够大,不信牵连不到他。”
孙先生虽然一直有老狐狸的气质,但是今天说这些的时候,却有一丝野兽的嗜血味道。
赵竑也能从其中感受到他的狠隐藏的极深,他伸出食指刚要指向孙先生。
就见这人自己弯下腰,躬身道:“在下知道,不能触及底线,挖的肯定是他们已经犯的错,不会引诱他们,也不会栽赃污蔑。”
赵竑轻笑,他反应到快。
赵竑顺势放下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孙先生抬头,果然人有疑惑的时候,眸子都会变得清澈一些。
赵竑启唇:“吏部的这个事情可以做,动静还要由小及大,先从地方开始,不要直接把手伸进吏部。”
“我们定会安排得极隐秘。”孙先生赶紧保证。
赵竑却摇摇头,“也不用太隐秘,要时不时露出点马脚,让他们感觉到我们在查他,但也不要太过激进,让人家发现我们是故意演出来的。”
孙先生马上反应过来,“公爷这是要声东击西?”
赵竑嘴角噙着笑,对孙先生的话不置可否。
苍翎却瞧不懂,声东是说查吏部的事,那击西呢?
不过他也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大理寺和刑部的事尤为要紧,我们这次主攻这一件事,不能什么都既要又要。”
孙先生点点头,他本来也只是为了留住公爷提了几个思路,没想到被公爷这样一安排,行动的方向马上就明朗了。
苍翎还纠结呢,为什么吏部不能同时查呢?
不过,这次不会有人再给他解答了。
临安前一夜的雨下起来直到天亮才放晴,它不像秋天时带着温柔和清爽,更多的是寒意。
兰姨指挥着仆役们往暖房搬花,“夫人最喜欢的并蒂莲,你们可仔细些。”
“是。”
“兰姨,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静纯裹紧身上的披风俏皮地问。
“静纯姑娘,您快回房歇着去吧,要是再着凉了,夫人又要担心了。”
静纯的嘴一下就瘪了下来,哀怨道:“我都在屋里快一个月了,再不出来晒太阳就要发霉了,让我做点什么吧。”
静纯刚苏醒的那阵子每天昏昏沉沉,头也经常疼,好在宫里的太医过来帮着开了几副药,慢慢才好起来。
不过中间她又听说了赤羽惨死的事,心情又抑郁了许久,不仅吃不下东西,身子还很虚。
中间翩翩和洛雁也来探望过几次,都说若不是她在无尘观习武时身体底子打得好,肯定是挨不住折腾的。
洛雁还内疚地哭了,静纯自己都迷糊得不行,还得安慰孕妇。
翩翩是有经验的过来人,说女人带着身子的时候情绪就是很不稳定,容易激动,宽慰静纯和洛雁不要互相自责了。
曾钟娥一日三餐让膳房做好吃好喝的来给静纯补补,她恢复得确实快,但就是一条,不准她出屋。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降温快些,说不定还会飘雪,她的姨娘总是怕她动着,屋里的炭盆都比别的房里多。
还好有个小人儿每天抱到屋里让她解解闷,不然她都要无聊死了。
前天姨父又请了宫里的太医再给看一看,得到了自己确实是痊愈了的答复,静纯差点没当场蹦下床。
太医还说,不能总让她窝在房里,尤其习武之人,可以通过练武强身健体,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会更快一些。
这下算是得了敕令了,可是曾钟娥还是叫人看着她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怕她累着。
兰姨看着静纯姑娘人虽是长大了,心性却还如同幼童,之前也沉稳过几日,这次受伤回来不知道是后遗症还是在房里憋的,原来的孩子气又回来了。
她把静纯往另一个方向推,“将军这几天说是要整理一下书房,那屋里有暖炉,要不你去那里帮忙吧。”
静纯觉得也行,现在只要是能让她做点什么就行,她一直都是闲不住的,更何况姨娘似乎要将她往废了养,那哪行。
静纯带着灵芝往书房走,远远就看见房门开着,几名侍卫和小厮在屋内来来回回地忙着。
杨祖春倒是雅致,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看书,石桌上摆放着一壶热茶,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姨父,我来啦。”
杨祖春抬眼看去,鹅黄色的披风下,静纯娇美可爱,就是脸色还是有点白,看来钟娥说的没错,还是要补啊。
“怎么跑这么远来这了?”
书房离静纯的小院是挺远的,杨祖春觉得意外。
“怎么,姨父不欢迎?”静纯说着,就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杨祖春失笑,“不欢迎也不耽误你喝我的好茶啊。”
静纯笑得更开心,“我本来是去了花房那边,听说姨娘在吩咐人搬花,我本来是想去帮忙的,结果被兰姨赶走了,她说的您这边也在收拾书房,让我帮忙。
我想着本来我对花花草草也不是很感兴趣,要是在姨父这帮忙,您好心赏我几本剑谱呢?”
“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杨祖春指着静纯大笑。
静纯一缩脖子,“您不给也行,我自己去看翻翻。”
静纯说完就要跑,杨祖春却唤道:“回来。”
停下脚步,静纯回头,“真的不行吗?”
楚楚可怜的样子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杨祖春,他微笑道:“真的想要?”
静纯点头。
“过来我问你几件事,说清楚了,我就去给你找找。”
静纯眼睛里都在放光,灵芝真的好像翻白眼,自家姑娘真的好丢人啊,算了,在将军府丢人也不是第一次了。
看到静纯又重新坐回了石凳上,这回反倒是换杨祖春踟蹰了。
静纯笑嘻嘻问,“姨父想问什么?难道是上一本剑谱里的招式?我可都记在脑子里了。”
杨祖春的眼皮轻轻垂下,人也变得严肃起来,“你之前受伤刚醒的时候我担心你不够清醒,没有问,后来感觉你情绪也不太好,就想着等一等,今天瞧着你状态不错,我才来问你。”
这几句话一说,静纯也知道是和这次的被骗受伤的事有关,这件事确实给静纯造成了一些阴影,所以没人提及的时候,她自己确实也不愿意深想。
但看着杨祖春的样子,自己是拒绝不了的。
“姨父,您想问什么?”
看静纯瞬间变得老实巴交,没有特别抗拒,杨祖春才敢问出口。
“你一直都是个鬼机灵,那段时间我和你姨娘也总是提醒你多留心,我认为你应该不会被别人的几句话骗了。”
杨祖春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静纯的表情,看她低下头,他的语气又缓和了一些。
“姨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肯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才会让你明知有风险,也要冒这个风险,对不对?”
静纯的眉头蹙着,姨父说的没有错,但是……
“你不想说?”
杨祖春明知道静纯就是不想说,不然早就藏不住话了,但还是循循善诱。
他不是非要窥探别人的秘密,而是作为一个长辈想让她打开心结,还有更重要的是,以免日后再因此掉入下一个别人为她专门设计的陷阱。
静纯战略戳太阳穴,“有点疼。”
杨祖春对她的反应搞得直叹气,然后慢悠悠道:“是因为济国公吧?”
静纯的眼睛马上瞪大,然后义正言辞道:“才不是!”
灵芝也想捂头,姑娘的这种表现也太像欲盖弥彰了吧。
杨祖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静纯有点泄气,她是不想说的,她当然知道谁会对这个消息最为敏感,弄不好,就是二次伤害啊。
可是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更何况,姨父竟然还用赵竑污蔑她。
下定决心,静纯便小声开口:“其实,是因为缘子……”
“缘子?”
杨祖春也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事。
静纯看姨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心放下了一半,声音便也没有刻意收敛了。
“对,是那个冒充洛雁的人说,她从一个金国商人那里知道了缘子的消息,让我跟她去见一面,如果不快点去那人可能就走了。”
“夫人!”
是兰姨的声音。
杨祖春和静纯一齐回头,就看到曾钟娥半靠在院门口,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
兰姨手中的花赶紧放到地上去扶,杨祖春也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她的身边。
静纯呆在原地,姨娘她,一定是听到了。
侧间的暖阁中,曾钟娥半靠在软榻上,手被杨祖春紧紧的握着。
兰姨将定神的茶吹了又吹,递给曾钟娥,曾钟娥却不买账,气道:“我现在还哪有心思喝茶,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没有完完整整听到这爷俩的对话,但是仅仅最后一句,已经足够了。
人家说金国商人有缘子的消息,静纯就信了?
她为什么信?这么多人都以为缘子已经死了,但是静纯不这么觉得?
她本来也不想承认的,哪个做母亲的能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呢。
对于别人来说,找不到尸身多半是被野兽吃了,对于她来说,那就是一线生机啊。
但是,她不能和别人说,别人会认为她失心疯了,她是杨祖春的夫人,是将军府的女主人,她不能是个失心疯啊,所以她还得坚强,装作她接受了这个事实。
其实有多少个午夜梦回,她不是梦到缘子小时候,就是会一遍遍地想她……
她还觉得,缘子没有托梦给她,说不定她还真的活着。但是,她不敢和别人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