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微微一笑。
因着青衣的退开,再加上笛音停下,蛊蛇都退下去了。
她也从盛庭烨的怀里钻了出来。
对上皇后那双仿似会喷火的眸子,沈清辞故意气死人不偿命道:“您猜呀!”
皇后一口气梗在后头,差点儿背过气去。
不过,在她再开口说恶毒的话之前,沈清辞笑道:“刚刚您有三句话说错了。”
她上前一步。
“您做了这些,就算是死,也是罪有应得,阿烨是公事公办,圣人英明,必然不会叫阿烨陪葬。”
话音才落,就见皇后攥紧了拳头,咬牙切齿道:“英明?那就叫他到黄泉底下英明去吧!”
然而,沈清辞似是对这话并不意外。
她抬手指了指天上,面无表情道:“我猜猜,皇后娘娘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是为什么呢?因为掌印大监是皇后的人?”
“哪怕圣人已经中了毒,但凡娘娘这边有什么闪失,圣人没有按照娘娘所设想的那般做,我猜那位掌印大监就会立即下杀手吧?”
刚刚还在愤怒中的皇后脸色一沉,“你怎么知道!”
看沈清辞的表情,显然成竹在胸,并不是胡乱猜的。
沈清辞无视她几乎要杀人的眸子,她只转头看了看盛庭烨。
对上盛庭烨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她才缓缓道:“你还是低估我家夫君了,想当初他身边那么多消息在御书房泄密出去,他怎么可能不着手调查。”
皇后冷笑一声:“知道又怎样,你们总归是迟了一步。”
“就算你们现在赶去皇宫,也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听到这话的沈清辞和盛庭烨面上并无半点儿慌乱,甚至看向她的眼神里还多了几分不屑。
皇后顿感不妙。
她隐约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直到听见沈清辞一声令下,一道黑影快如闪电形如鬼魅一般,从屋脊上掠了下来。
待他站定,皇后才看清楚,他肩膀上还轻巧的扛了一个人。
而那人是……
待看清那人的容貌,皇后的呼吸都屏住了。
已经六神无主的建安长公主看到那人也下意识脱口而出:“皇……皇兄!”
这一次,她再承受不住,一口气血上涌,直接晕死了过去。
比起她们的诧异,震惊,沈清辞很是从容的上前。
她一把按住流苏的手臂,用教育小孩子似的语气道:“流苏,我跟你说过,要好好的把人请过来,不能这般莽撞。”
“好……好的……阿娘……”
流苏一边肩膀上还挑着一条碗口粗的蛊蛇,另外一边肩膀上扛着的人已经从盛庭昭换成了圣人。
而这也正是沈清辞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去带过来的人。
从看到皇后出现在这里的那一瞬,沈清辞不只是猜到了人面蛊。
再想到盛庭烨之前说起的要出城两日,她就想到应该跟骁骑营,以及长信侯驻守在城外的精兵有关。
今夜注定凶险。
而一想到圣人身边还有个本来被他们将计就计的掌印大监,沈清辞越发不安。
所以,她决定赌一把。
虽然,直接将圣人扛过来这一举动无异于捅了天。
稍有差池,可能皇后这一险躲过了,她后面也是在劫难逃。
但那时候,她记得盛庭烨同她说过的话。
——要做什么,只管放心大胆的做,有他和圣人做靠山。
所以,怕什么!
那时候,沈清辞几乎没有半点儿迟疑,直接蹲下身来给流苏画了宫里御书房的地形图。
皇宫地形说是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对轻功冠绝天下的流苏来说,如履平地。
尤其是御书房还在最显眼最好找的位置。
沈清辞当时也担心流苏这傻孩子认错了人,所以特意跟他强调,要跟他们当初在楚国皇宫时候,看到她阿娘身上穿着的那样,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袍子的人。
圣人身边也有暗卫,但沈清辞之前在御书房面圣的时候就试过了,她能感知到那些人的气息。
也就是说,他们的身手在她之下。
那这任务对流苏来说更没有难度。
他只需要悄无声息的避开暗卫,并将沈清辞给的簪子给圣人看,圣人就明白了。
那根簪子,也就是盛庭烨之前给她戴着去面圣的簪子。
那簪子就代表了盛庭烨。
圣人若对盛庭烨全身心的信任,肯定会乖乖的配合流苏来。
若是不够信任,也无所谓,她的傻孩子流苏会“想办法”叫他配合。
最后结果是一样的,将他带来。
事实证明,应该是前者。
这样不仅能解决圣人那边的危机,救他性命,也好叫他来这里看这一出大戏。
一箭双雕。
只是,因着这一路飞檐走壁上下颠簸,圣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里的东西都给倒了出来。
再加上被迫躲在房梁上又不能吭声就算了,还得同流苏另外肩膀上的蛊蛇大眼对小眼,这时候圣人的脸色已经可以用土色来形容。
在流苏乖乖的将圣人放下之后,有些心虚的沈清辞甚至不敢去对上圣人的眼睛。
而盛庭烨已经主动上前一步,不动声色的将她护在了身后。
“父皇。”
圣人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他的目光越过盛庭烨的臂弯,扫了一眼刚刚还神采飞扬的沈清辞,这会儿做错了事一般猫在盛庭烨身后,他也只哼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便转头看向了已经彻底傻眼了的皇后。
“枝枝。”
纵然刚刚还是狼狈不已,这一转头的功夫,他已经挺直了腰杆,从容不迫的站在那里。
一时间,那股帝王之气扑面而来。
这变脸的本事叫沈清辞都望尘莫及。
原本持剑挡住皇后的流云也只得收了剑,退开了两步。
“枝枝,够了。”
他一开口,唤的不是这么多年中规中矩的皇后称呼。
而是枝枝。
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提起的,皇后的乳名。
皇后也只是有那么一瞬的恍然,旋即便追问道:“你把我昭儿怎么样了?”
“昭儿呢?!”
说着,她提步便要不管不顾的扑出来。
可门口有流云守着,她根本出不去。
圣人轻叹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悲凉道:“你的眼里只有昭儿,可是阿烨才是我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皇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她甚至顾不得身份,直接抬手一指圣人,怒骂道:“孩子?跟你生的孽障吗?”
“你要知道,当年要不是你阻拦,在生下他的那一刻,我就将他掐死了!”
听到这话,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的盛庭烨面色如常。
他的眼神清冷无波,看不出半点儿的起伏。
但沈清辞知道,就算已经彻底对皇后失望,但听到这话,正常人也很难做到无动于衷。
她伸出手去,无声的牵住了他的手。
感受到了她的宽慰,盛庭烨一把将她拉到了怀里,主动包裹住她的小手,递给了她一记安心的眼神。
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两人的小动作了。
圣人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默半天,最后才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无法叫你消除恨意吗?”
皇后冷笑几声之后才道:“消除?除非你死!”
“不!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恨你!”
圣人站在庭中负手而立。
夜间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穿堂而过,却不及此时皇后的这两句话叫他心寒入骨。
他背在身后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如此反复再三,最后他才缓缓开口道:“那你便去恨吧。”
“之前的毒,就当朕还给你一命了,这次险些动摇了国之根本,朕由不得你。”
说着,他就要转过身去。
然而,下一瞬却听皇后歇斯底里吼道:“光你一条命怎么成!我要看着你断子绝孙!”
“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且看着!”
说着,她扫了一眼盛庭烨,“他中了绝情蛊,本就活不了多久,就算没有我出手,他的日子也不会长了。”
“你以为我只想到了人面蛊吗?”
“你剩下的子女,有一个算一个,我要叫你亲眼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死去!”
这话恶毒无比。
就算沈清辞这个外人听来,都觉得遍体生寒。
圣人终于顿住了步子,他皱眉看向她,沉默半天才道:“到底是我天真了。”
皇后一脸疯狂,她大笑道:“所以,你也有今天?现在你终于肯为当年的事情而后悔吗?”
所有人都以为圣人会恼羞成怒,会训斥的。
毕竟,当年他们的事情,在场的几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圣人的举动,实在算不得磊落,甚至……卑鄙不堪。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圣人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坦然迎向皇后的目光,一脸认真道:“是,我后悔了。”
皇后面上的疯劲突然停下了。
她之前虽然是在笑着的,但眼泪却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这时候,眼泪几乎花了她大半张脸的妆容,看起来狼狈又滑稽,可怜又可悲。
她怔怔的看着圣人,似是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当真能从这人的口中听到后悔二字。
相比她的震惊,圣人的表情很平静。
他深深的看了皇后一眼。
看似看着皇后,但那目光却又似是透过皇后,穿过时光,看向年轻时候他们彼此。
等了好半晌,才听他悠悠道:“是啊,我当时就不应该救你。”
说完,他转身便走。
这次,皇后却不肯依了。
“你说什么!”
“盛德泓你把说清楚!”
“分明就是你在为自己的卑劣找借口!我恨你!我恨你!”
这时候的皇后哪里还有一国之母的端庄,她歇斯底里的发泄着心中的恨意和委屈。
圣人走出了几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又顿下了步子,转头平静的看向皇后。
“本是不想说的,但不说,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有些话到底是不吐不快。”
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封已经泛黄了的密信。
“这几日我反复思量,是不是该同你说起。”
说着,他将那密信交给了盛庭烨。
在他的示意下,盛庭烨将其打开。
里面有先帝的印信,还有一道密令。
诛杀王氏嫡女,王静枝。
这密令叫盛庭烨也没有想到,他下意抬眸,有些诧异的看向圣人。
圣人缓缓道:“没错,这是你皇祖父亲自下的密令。”
不等皇后开口,圣人已经转过了头去,主动开口道:“为何?因为他一开始选做储君的人就不是三哥。”
“你一定会反驳我,毕竟那时候三哥风光无限,尽得父皇宠爱,没有任何一个皇子可以与他争锋。”
“至少外表看起来确实是这样的。”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既然他如此看重和疼爱三哥,却迟迟不立太子?而且,明知道你和三哥两情相悦,却还要暗中派人杀你。”
“明明你是王家嫡女,在年轻一代的世家贵女中,数你身份最尊贵,与他绝配。”
“为什么呢?”
圣人连问了三句为什么,在场却无人作答。
盛庭烨已经想到了,却并未开口。
最后,还是圣人自嘲的笑了笑:“就是因为太配了啊!”
“他的生母崔贵妃,宠冠六宫,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崔氏一族。”
“清河崔氏,于江北一带有数百年根基,那时候的崔氏家族族长,崔荣云兼掌林州牧,手握数十万重兵,而且早就对朝堂有不臣之心。”
“这一直都是父皇的一块心病。”
“偏偏这时候,崔氏尚不知足,想要用联姻的方式拉拢王氏,将你和三哥绑在一起。”
“崔王两家一旦联姻,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龙椅上的人寝食难安!
所以,他父皇必得想尽一切办法破坏这场联姻,甚至不惜杀掉王氏嫡女。
皇后怔怔的看向圣人,不屑道:“王家嫡女不只我一个,就算杀了我,还会有其他姐妹嫁过去,他怎知道此法一劳永逸?”
圣人轻叹了口气,缓了缓才道:“不需要一劳永逸,能够拖延时间就好。而且,有第二个,就再多杀一个,他既然选择这么做了,就不怕被崔氏和王家察觉他的意图,甚至他是故意叫他们察觉,让他们有所收敛和忌惮。”
“那段时间,他私下其实已经在着手将崔氏连根拔起了,后来的事情,不需要我多解释了吧?”
在先皇的算计中,杀掉王静枝只是第一步。
他要除掉一个崔氏已经有些吃力,不能在这时候将王氏也一并拔掉,这容易叫积怨已久的士族再起纷争,甚至天下大乱。
所以,此举能用最简单的办法,暂缓他们的结盟,给他一定的缓冲时间。
因着崔氏的缘故,崔贵妃已经是必死的结局,而他的三哥也绝对无缘那个位置。
所有的表象,不过是为了迷惑人心。
只为了出其不意,给崔氏致命一击。
而他,才是他父皇私下一直着重培养的继承人。
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他父皇的全盘计划。
他分明可以作为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场皇权与世家的纷争。
可是他动心了。
他不想看到王静枝沦为这场权利之争的牺牲品。
所以,在他父皇下达击杀令之后,被他拦了下来。
但大局当前,他若没有合适的理由和足够的好处根本无法说服他父皇,甚至还会叫他父皇察觉了他对王静枝的心思,王静枝必死无疑。
那时候的他,势单力薄,唯一能保全她和王家的办法,就是娶她,将王家收入他的阵营。
只有这样,才能护住她的命,才能叫王氏一族跟崔氏,跟他三哥划清界限。
所以,原本先皇派去的杀手将毒酒换成了春\/药。
可是,她虽然不用死,但却半生生不如死。
这些年她的怨怼他看在眼里。
他甚至有时候也在自我怀疑,他的决定是否真的错了。
不过,一想到当初若不是这样,现在他面对的就是一堆枯骨,他便也觉得没什么可后悔的。
“当时的手段确实龌龊,不堪,我的错无可推卸,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圣人深深的看了皇后一眼,沉默一瞬才又道:“子不言父之过,这些缘由我原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
“不过,在这高位久了,现在回首往事,我却也觉得,父皇并没有什么错。”
儿女情长怎么比得过江山社稷。
这是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时候,站在盛庭烨身边的沈清辞才终于真真切切的体会到盛庭烨之前说的那句话。
在他父皇这里,江山社稷永远是第一位。
这些年,在他的治理下,皇权越发集中,士族渐弱,减赋税,轻徭役,立科举……虽然有时候为了制衡朝廷各方势力,也会有阴暗残忍的一面。
但水至清则无鱼,更何况是君王。
他也许不是一位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但绝对算得上是一位合格的皇帝。
对皇后的让步和容忍,怕是他此生做过的最叫人匪夷所思的事。
“你要恨,就恨我吧。”
“就不必牵连到我父皇身上,更无需牵扯到孩子们身上。”
说完,他转过了身去,再不看皇后一眼。
皇后迟迟说不出话来。
可沈清辞却在听到圣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灵光一闪。
孩子们……
她下意识一把攥紧了盛庭烨的手:“不好!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