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渡船随着风浪摇晃。
大海的潮味扑面而来,海风吹送着四面八方堆叠而起的浪声,碧蓝之上的点点白簇,是羽翼洁白的春鸥。
江源慎双臂搭在铁栏上,深蓝色的大海反射着沉重的金属光泽,被渡轮荡漾开的,是银白色的浪沫。
这是他第二次搭船,走的时候一次,回来的时候又一次。
◇
屋子摇晃起来。
放在书架上的东西掉落,窗沿的花瓶被打碎。
纸页在空中飞舞,衣柜、相框、沙发在地板上滑行,扯断的电线宛如失去牵引的风筝线,在空中啪啪作响。
“京子!”
在残破的房屋中大声呼喊,然而无人作答。
一声声的呼喊,只是传给残垣断壁和扭曲变形的汽车壳子,就连平日中呼喊的大海,也听不见任何回应。
那天是五月三日,新澙大地震。
等到地震平息,江源慎从床底下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急匆匆地在废墟中寻找妹妹江源京子的身影。
哪里的墙壁都出现巨大的裂缝,无数条缝隙化作恐惧的河流从中奔腾而下。
远方的那久支山脉,笼罩着雾云。
江源慎想起父母出车祸的那天,山脉上也出现了团团雾云,如同一枚巨大的炸弹落下,让整个世界都走向终结。
离新澙不远的知鸟岛,受灾情况最为严重。
岛上的房屋大部分不是混凝土构筑,人员造成的伤亡更多是因为大面积山体滑坡,导致许多民宅被埋,海水没入。
浑浊的褐色海水涌入岛内,目及一切都被冲走。
十一岁的江源慎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昨晚吃下的速冻饺子造成的酸性呕吐物灼烧着他的喉咙。
京子的死亡,对当时的江源慎而言,是难以接受的事。
“看新闻说岛上已经建设的很厉害了啊,和之前完全不一样。”
就在这时,那沧桑的声波如同沉浸在海水里的长绳,随着潮味感窜过江源慎的耳朵。
江源慎拉回思绪,微微抬起头,从指缝中窥见太阳躲进白云中,周围笼罩着耀眼的白色。
风浪有点大,小小的渡轮在摇晃,强风连外套上衣的帽子,都吹得啪啪作响。
身边是一名中年男子,留着邋遢的胡须,衬衫的纽扣也各有各的想法。
初春的风有些冷,江源慎双手插进口袋,缩紧风衣说。
“因为传说吧。”
“但那只是传说。”那中年男子不修边幅的脸,露出一抹笑容说,“因为当时的地震,导致当时的流言蜚语漫天飞,大家都已经失去了辨别是否真假的能力。”
江源慎嘴角一咧,低声笑着说:“既然无法分辨真假,这些人居然还敢心安理得地住在岛上。”
“你这个人为什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很多人都是抱着无法和故乡割舍的情绪,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的。”
继续争执也没意思。
“有几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江源慎说。
“什么?”
“你明明不是岛上的人,为什么总想回来?”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因为水手服。”
“什么?”
“水手服,在西式制服逐渐霸占女高中的身体时,我需要看水手服,这里有水手服,所以我来了。”
江源慎轻哼笑出声,他说起来尽是装模作样,简直把「我的目的不是这个」写在脸上。
既然如此,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必要。
“不过啊,细想传说很恐怖,据说取悦知鸟岛的皇后,在她的能力之内,就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一切愿望?什么都可以?”
“听说什么都可以。”
◇
知鸟岛,这座岛是江源慎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它分为了西岛、中岛、知鸟岛本岛。
各个岛屿间的交通只能依靠船只,且只有知鸟岛本岛才拥有电车线路,岛上的交通大多是依靠一小时一班的公交。
江源慎抵达知鸟岛港口后,背起包,拎起行李箱走下船。
小港口上停留着七八艘渔船,虎背熊腰的渔夫拉起绳索要出航,港口鲣鱼的鳞片反射着刺眼的光。
“重新回来的感觉怎么样?”梓川孝空一手搭在江源慎的肩膀上,眼神悠扬的说着。
明明是养父,但他对江源慎的行为,更像是兄弟。
温热的风吹过,潮水的气味轻抚鼻腔,海岸的另一侧,是新泻市朦胧的水平线。
“好热——”
“没问你体表的感觉。”
“好闷——”
“.......”
两人穿过港口的周边区域,来到街道上,有几辆看上去是拉客的车辆停在路边。
梓川孝空讨价还价后才坐上了车,他们的目的地是知鸟镇。
车辆平稳地在街道上行驶,穿过那久山隧道,江源慎的目光直视着前方望不见尽头的隧道。
明明是一条笔直的隧道路,然而越看越觉得车辆是在往下坠。
一直到瞳孔内重现光亮,老旧和新建的民宅映入眼帘,山脉的逶迤呈青色波浪状。
山脉的一边有明显的坠落感,那是数年前地震后显露的新角,现在变成了海崖,来游玩的人都会选择在那里拍照留恋。
镇长还花钱调了一台挖机和半挂车,将大石头拉上去立在那里,对外说在石头上刻落愿望就能心想事成。
——有多少人被那座崩塌的山角夺去生命,现在却在那里立上还愿石,蠢不蠢啊。
江源慎憋了一肚子的火。
“有和摇杏说回来吗?”梓川孝空坐在前座问。
“还没。”
朝空摇杏,是江源慎在岛上生活时的玩伴,但自从他被领养离开知鸟岛后,两人就没有再联系。
因为地震将全部人的生活都打乱了,没留联系方式就不告而别在当时是常态。
“啊,小时候她还扎着老土的双马尾欸,现在应该十六岁了吧?哎,真想再看看她穿小小的水手服啊。”
梓川孝空一边说着一边怀念地半眯起眼睛,
“那你再叫她穿不就好了。”
“奇怪,你这个年龄难道不喜欢?”
“喜欢,我超喜欢水手服。”
“对吧,听说岛上还保留着水手制服~~你改天带个好女孩回来,我也想看看。”
“好看的女孩才不会给你。”
“别这么见外啦。”
◇
车辆停在了一侧是青波田的狭窄道路上,在远处,是知鸟城镇,近处是一栋混凝土两层建筑。
司机帮忙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搬下来,时不时地和梓川孝空聊天,还帮忙搬运东西。
“这么多东西,你们看上去不像是来旅游的呀?”
“啊嗯,我们原本是这里的居民,最近准备回来定居。”
“这样啊......现在的气候变得很好,虽然夏天比较潮,但真的很好,总之很好。”
“谢谢你,行李放地上就好。”
“不客气,既然收了钱事情也要干的嘛。”
就在两人互相说着客气话时,突然听见竹条敲击地面的声响,脆的仿佛能将空气震碎。
江源慎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微风掀起青色的波浪,翻腾着远处的花丛,落在姹紫嫣红的伞面上。
一行近三十多米的队伍,在街道上缓缓行走。
队伍犹如一条平缓的河流,他们脚下的木屐和太鼓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此起彼伏的鲜明节奏宛如条条海浪。
是女儿节的雏偶游行。
走在前面的貌似是黑衣天皇,打扮者是一名气质高贵的男子。
在之后的,是穿着十二单复杂搭配的皇后,外层的衣着是沉稳的蒲公英色,然后是淡青......
小巧凛然的脸蛋,澄澈的眼眸中,仿佛寄宿着两团宁然的泉水,不泛波澜。
她出现的那一刻,四周的风花草木仿佛都因其豁然明亮起来。
江源慎的呼吸停了半拍,情绪宛如炙热的玻璃被冷却凝固成了奇怪的物体,说不出形状。
但他很能确信,这岛上,真的有分花拂柳就能动人心弦的存在。
「取悦知鸟岛的皇后,她就能满足你的愿望」
在各种乐器的敲打声中,游行的队伍从他们的眼前路过,手持皇后肩巾的两位女性走的很慢。
“这是女儿节的游行,不要突然跑进去喔。”司机这么说着,目光直直地落在队伍上。
梓川孝空的下巴微微耸起,然后松开长息一口气说:
“知鸟岛的皇后,还是那么漂亮——”
阳光明媚的时间悄然流逝,岛上传来海鸥的啼叫,游行队伍终于来到了面前。
人偶头上的发簪发出清脆的响声,和太鼓与竹条击打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这时,始终低着头的皇后轻轻抬起头,眼眸一转。
江源慎感觉到自己和皇后的视线,在苍白的光亮中四目相接。
皇后的黑发梳妆甚是浓密,抿着樱唇,鼻梁宛如魔女挺拔,睫毛修长,配上眼影,看起来颇为耀人。
被服饰层层包裹的雏偶,给江源慎所带来的感官,宛如蒲公英绒毛在空中纷纷扬扬,比真正的雪来的还要静谧和激烈。
就连先前还热闹非凡的大海,在顷刻间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空荡荡的。
那道风景美丽的令人背脊发凉。
“静海家的女儿真是漂亮啊......”身边传来司机颇具感慨的话。
“静海?”梓川孝空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是静海家的人当皇后?”
“因为她很漂亮嘛,岛上再也找不出比她还漂亮的少女了。”司机单手叉腰喘着气说,“也只有岛上最漂亮的少女才能成为皇后,这样才拥有庇护岛屿的能力。”
江源慎回过神说:“不好意思,但那只是岛上的传说吧?”
因为长的漂亮,就拥有庇护岛屿的能力,说起来真是太扯了。
就像回家看见宠物狗在拼命地想解开魔方一样扯。
“就你明白呀?”司机微微笑着说,“但只有这样,大家才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继续住在这里。”
梓川孝空忽然插嘴,双手叉腰望着队伍地说:
“皇后是知鸟岛一切,传言她能操纵岛上的天气季节、生物的生死、甚至时间都能掌握,让人能够抵达过去、以及未来。”
“然而皇后一旦出现意外乃至死去,知鸟岛就会连带着周围的一切陷入大灾害,传言上一任的皇后因为突然去世,导致知鸟岛连带着附近都陷入了大地震。”
江源慎对这些传言感到意外。
岛民因为地震失去珍贵之物而痛苦不已,可如果让同样为此烦恼的人去承载信仰,不觉得有些荒谬吗?
他从一开始就从未相信过神明,只是自己的日常世界在被地震摧毁后,再一次回归了日常而已。
“我记得静海家的女儿是叫深月?”梓川孝空问。
“嗯。”司机点点头,表情有些复杂地说,“是个挺有个性的女孩。”
“慎,我有些事情要忙,这些钱你拿着。”梓川孝空从钱包里掏出五张万円钞票递给他,“不够打电话给我。”
“你又去做什么?”
“做中年男子应该做的!”
◇
游行的队伍已经离开,江源慎将大包小包的行李放到门口。
他拿出钥匙,手指轻轻摩挲着钥匙的纹路。
来到这个岛上生活的起因,只是在东京放学回来时,看见梓川孝空整理好了行囊。
“都几岁了还搞什么离家出走,不觉得丢脸吗?”
“不是,人到中年,就应该去过真正的生活了。”
“你真想好了吗?去流浪。”
“只是被报社辞了而已,要不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回知鸟岛。”
“为什么?看清楚,我是个帅哥和你不一样,等等,被辞?”
“给我不少补偿费了,总之你既然离不开我,就一起回去。”
在莫名其妙的对话中,第二天江源慎就办理了转学手续,当晚打包好行李,一周后,也就是今天来到知鸟岛。
居住的房子是混泥土建筑,环境相比起东京的出租屋好太多,据说梓川孝空为了这栋房子,把全部的存款花掉大半。
“这家伙......”
江源慎打开行李箱,脸上的筋肉一挑。
他发现里面的内裤,从十六条变成了十二条。
在江源慎眼里,青春期男性要拥有十四条及以上的内裤,且每条的洗涤次数能超过二十次。
最重要的是,一到梅雨季节,自己的内裤总会成为梓川孝空虎视眈眈的对象,明明不止一次说过内裤绝对不能共享。
稍稍打理了下环境卫生,江源慎就决定出门去买日用品,以及新的内裤伙伴。
知鸟岛的风,和东京的风比起来纯洁且自由。
没有遮挡物,没有乌烟瘴气,有的只有带着纯粹的海风,它从西边吹向东边,明天就又从东边吹向西边。
沿着坡道往下走,半坡上有颜色不一的猫咪们,正慵懒地晒着太阳,旁边的银杏树怀开灿金。
这时,江源慎看见一名穿着无袖长裙的少女正蹲在树下,一只小手挡在额上,好奇地凝视着前方。
她的皮肤并不是很白皙,有种很健康的麦色,看上去俏皮可人。
风撩拨起她的及肩发丝,终见的白皙脖颈那优美曲线不经意间映入眼帘。
“朝空——?”
当他喊出声的时候,那少女忽然浑身一颤,打心底惊讶地快速扭过身来。
“江......江源?”
结果因为起身的速度太快,她一时没掌握好平衡,整个人往旁边倒去。
江源慎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倒下来的女孩。
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裙传给肌肤,随着重量落下来的,还有草木系洗发露的清雅淡香。
少女的脸都来不及红,江源慎就把她放了下来。
“抱歉!抱歉!您没事吧?”
朝空摇杏的手捏住下唇,慌慌张张地盯着他看。
哪怕数年没见,但见到他的第一眼,自己就毫不费力地将过去从记忆之海里打捞出来。
他们小时候曾经是那么的亲密无间。
白天抓独角仙,去海边游泳,踩着比个头还高的自行车去找雨后彩虹的尾巴。
晚上一边吃杯面一边看迪士尼电影,阿拉丁、维尼熊、美女与野兽......
相处的每一天都让人兴奋难耐。
晚上安静时会想起他,会后悔没和他做更进一步的事情,哪怕是口头的许诺也好,可什么都没做。
后悔到像猫一样在床上打滚。
可如今,自己在他面前却拘谨地彷如初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