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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相叩响了门,里面一阵嘈杂之声:“小娘子回来了!”

武相的父亲生前是个六品官,为官数载却没留下太多的家资。一处小院子、城外二十亩地、家里的一点陈设用具、三个女仆一个门房老苍头。老苍头陪着武相奔波了数日,今天武相不再让他相陪,就依旧看守门房。

家里武母带着三个女仆翘首以盼。

听到叩门声,家里面就像接武相父亲一样的又热闹起来。三年了,武宅又接着官儿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却也只有一进的院子,跟祝家现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来,武母就自动搬到了西厢里去,女仆们住在东厢,把武相给挪到了正房里去。武相想抗议的时候,武母已经完成了整个搬家的工作了。

只有一进,也就无所谓“接”了,往房门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儿穿着浅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门口。武母的眼眶有点湿润。

老苍头道:“小娘子,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这孩子,偏不肯叫老贾陪着你!”

武相的父亲在世的时候,老苍头老贾是不管跟着出门的,另有一个机灵的小厮陪着。武父去世之后,这个小厮就另谋他处去了。

武相对老贾点点头,然后对母亲说:“祝大人都没有带个小厮,我何必摆这个谱呢?我今天在那里一看,据我看,祝大人是个实在人,咱们很不必弄这些虚礼。老贾就在家里,挺好的。”

武母忙打发她回房去换衣服,忙上忙下的,又说:“米券也换好了,家里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儿扮作个书僮陪着你?你才去大理寺,哪里就能知道祝大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武相道:“风评也是错不了的。”

武母一面吩咐厨娘去做饭,一面跟进了正房,说:“京城说他的口风一好一差的,也说不准。”

武相道:“娘怎么也这样了?”

“我就是说说……”武母一时手足无措。

武相换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说:“给老家写个信吧,告诉他们,咱们不回去了。”

“哎。”

武相对侍侯自己的丫环说:“把我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又让母亲的丫环去帮忙,然后拉着母亲坐下,说:“您别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什么?你也没当过官儿,怎么知道怎么做官呢?”

武相无奈地道:“您有前夫,是我大伯。所以咱家就离了家乡到京城来,爹走了,您也不想回去,也不让我扶灵回去,爹至今还寄在庙里。我都知道的。你们总不拿小孩儿当回事儿,说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

武母更加不知道怎么好了。

武相道:“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娘儿俩好好过就得啦。您还跟以前似的,该怎么过怎么过,现在有我。”

武母压抑许久,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这都算怎么回事儿呀?”

武相等她哭完,给她递了个手帕,丫环们倒上茶来,武母润了润嗓子,说:“你说,现有什么谋划呢?你一个姑娘家……”

武相道:“甭管姑娘家不姑娘家,我现在是官身了,就护得住您。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怎么?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的产业,还不知足吗?我原本只是囿于身份才无法与他们争执,纵有阿爹的遗书安排,也只能是守着这间房子、几亩薄田。现在可不一样了呢。”

武母喝了半盏茶,气儿也顺了,说:“老家是回不去啦,在京城就要好好过了。你现在的上司……”

武相道:“我才到大理寺,还两眼一抹黑呢。女监两个狱丞,还有一个都三十岁了,比我人情世故更懂些,我们两个分管八个狱卒,虽都是女子,内里也有刺儿头。上司也不好说,从九品,能见着几个人?倒是祝大人定的规矩,看着是为了护着这些人的,我只怕有些人不识好人心。”

武母忙问:“怎么?”又补了一句,“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陪你父亲多年,好歹也听过一些事儿。”

武相道:“唉,大家都是头一回干这些个事。”

她也是头一回当这个官儿,新鲜感有的、自豪感也是有的,拿到告身之后给亲爹上香,那股子气概也是足的。现在开始要干活了,她慢慢冷静了。开始给母亲说崔佳成,说自己手下的八个狱卒。

武母是个官眷,六品的,不但比张仙姑的品级高,也比张仙姑更熟悉官面上的事儿。她今年四十岁了,丈夫比她还小三岁,夫妇二人到京城的时候也是互相扶持的。武母不敢说有多少精明强干,在六品命妇里至少不算是差的。

她听着女儿说了祝缨定下的大理寺的规矩,就说:“这是个明白人呢!还不到二十岁,是个厉害人物呀!”

又听女儿说了大理寺的补贴,更加说:“唉,做官儿的,自己有本事不算本事,还得有个好的上官。像郑大人那样的你又搭不上,你又是祝大人招的官儿,这不是现成的恩师吗?”

然后就显出了自己作为官眷的优势来了:“别慌,虽说男女有别,你也不好往他那里跑门路。我可以呀!这时候就用着家眷了!我收拾收拾,过两天我去他的府上拜访一下他的母亲。”

武相道:“他一向不收礼的,听说很是清廉。”

武母笑道:“我只与他家老夫人说话。”

武相道:“您先缓缓,我先把这里面的事儿理会清楚再说。”

“怎么?是同僚还是?”

武相道:“同僚还看不出来,可是那些个狱卒比我早到好些时日呢,又有争强好胜的,又有地头蛇。”

武母道:“那咱们俩兵分两路!你弄你那头的,我弄我这头的,两不耽误!可别叫旁人抢了先。再有,那些个刺儿头,不收伏不了,就该远远打发……哎哟……既是祝大人招了来的,你就不能擅自打发了……”

武相道:“娘,你想岔了,我现在只是个狱丞。娘可曾听过女子做狱丞的?这已是犯了天条了,娘还想我跟爹似的往上升吗?咱们现在先求稳。”

武母怔了一下:“唉,是我没想到这个。你先稳住才好。我只与他家老夫人先见一面。咱们打听一下,他家住哪儿。我好去打探一下,他想叫你做什么。你那儿,不就拢共八个狱卒么?咱们也打听个底细才好收拢。哪怕为了求稳,这事儿啊,还是在掌握中的好。”

武家母女俩是熟悉官场套路的,崔佳成回家就只能自己琢磨。她也没个别人商量,统统是自己拿主意,不好跟祝缨多接触,她就让自己的儿子,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你去打听打听,祝大人家住哪儿。还有,那个车小娘子是京城人氏,也探一探。”

又琢磨祝缨需要自己做什么。

——————————————

祝缨不需要她们做什么。狱丞,还是女监,只要把她们放在那里,她们能定得住、不闯祸就成。她也就放任两个新官与八个已经到岗有些日子的手下磨合去了。

她自己还一堆的事儿呢!

为了女丞女卒的事儿,她最近很忙,现在终于落幕了,她又要写个总结给郑熹看,还有得给王云鹤写个总结。还得写个奏本给皇帝。皇帝看不看的另说,但她得写。她也想写,既是总结,又是留个痕迹,将自己在执行这两项选拔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都给打上补丁。

什么号脉啦、弃官的惩罚啦等等。

写完了先给郑熹看。

郑熹看完了之后,说:“怎么跟这个较起真来了?哪有这么多的女官要选的?不过想得倒是周到。”

祝缨针对这“弃官”的预防方案又做了改进,以后可再没有客客气气给你张贴子还发路费的好事儿了。考了,排完了名又跑,连保人都一起受罚吧。拿朝廷消遣来了!

朝廷取士,考中了进士而不做官的还是有的,朝廷也不很处罚他们。只处罚那些候补做官,授官又挑肥拣瘦不赴任的。因为朝廷要“取士”,要仕林之心。

但朝廷不需要收买什么女子之心。爱干干,不干滚!本来也没打算给你们准备什么舞台。

所以郑熹也不觉得祝缨写的这个预防条款严苛,只说她:“就是爱操心!王云鹤这下可高兴啦!省得他自己掉坑里!”

王云鹤年纪比他大得多,这么直呼其名其实有点不礼貌,祝缨也只当没听到。祝缨听王云鹤话里的意思,乃是有意推广至各州府了,她也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写出来。郑熹一点不礼貌的话,她听了跟没听到一样。

郑熹点头了,祝缨就把这份总结誊抄了上表,再把一份流程写给王云鹤。京兆府的选拔也要开始了。

有了祝缨在前面趟雷,王云鹤这事儿办得就十分的从容。他的风评之前是比祝缨好,只是没了祝缨那一笔遣散费,祝缨的风评又上来了一些。

出乎祝缨意料的是,王云鹤这回拣到宝了!

祝缨与阴郎中发了文书公告天下时,尚且有人观望。等到大理寺这里正式确定了人员,祝缨又把善后做完。京兆府再出公文时态,整个京兆想参加的人竟多了起来!

似之前吉三娘那样的竟然不能算是出挑了,她竟再次落选了。

祝缨在家里听花姐闲说才知道王云鹤竟得了一位能干的女丞。她也没有去与之结交的心思,只是对花姐说:“你要考,也一定能成的。”

花姐道:“又胡说!我哪有那个本事?据说是经史皆通的,我可没那个本事。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到了小江,“可得设法谢她一下才好。”

祝缨道:“那也得有个由头、有个机会才好。总不能就这么过去,说‘你告密告得对,给你奖励’吧?对别人兴许可以,对她不行。”

花姐道:“她也是可惜了。”

祝缨道:“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花姐道:“正要说呢!大理寺的女监仿佛有点热闹。”

祝缨问道:“怎么说?”

“长官倒比下属到得晚,好比先纳了个妾又后娶了个妻,能不出事儿吗?且你选的那些个女卒,好几个都很有心气的。”她比祝缨热心多了,一个一个扳着指头数着付小娘子那些个同僚,结论是,车小娘子只是有点冲动,那位周小娘子可是很能争强好胜的。

祝缨“嗯嗯”地点头,花姐问道:“你不管管?”

祝缨还真不想管,她说:“让她们自己来。我又不是伺候她们的老妈子!”

花姐笑道:“也对。只要她们不给你惹事儿就行。真惹了事儿,又何必再纵容呢?”她心里仍有一点遗憾,以花姐之心,总是希望选出来的女子都能够踏实刻苦,又能够感恩宽容,最好能够给祝缨分忧争气。

现在看来,付小娘子这样的,不生是非想把这活计干下去,已然不错了。至如争强好胜者,花姐很不希望她们的怄气影响到祝缨。

她开始担忧。暗下决心,要通过付小娘子帮祝缨盯一盯这些人,不能因为她们倒害得祝缨受牵连。

祝缨不知道花姐这种心情,在她看来,这也不是大事,应付得来嘛!此时已是十月末了,她又收到了郑熹派人捎来的传话——我不叫你,你就不到府里来了吗?

祝缨又麻溜地跑到了郑府。

——————————————

郑熹对祝缨已是十分宽容了,他对有能力的人一向比较优容。祝缨想要安排个女丞女卒,有道理,还做成了,并且可以看得到处事能力有了进步,跟吏部都搭上线了,还在钟宜眼皮子底下搭上了一个郎中。

郑熹也就等到祝缨把这件大事办完,才把她叫过来认真地“聊一聊”。

祝缨站到郑熹的书房里,郑熹看着她,表情十分的慎重。端午宴,祝缨排最末一座,那是因为在郑熹这里,最吃不准的就是她。对祝缨,郑熹曾经有过几次安排最后都没照安排的路走,先是想让她做吏,然后想让她考进士,不想最后还是拗不过她考了明法科。

郑熹在父亲面前,听郑侯说他运气好收到了祝缨,又听陈相等人夸他“得人”时,于得意之外更有一点忧虑——人才优秀不优秀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能听他的话、受他的控制。

钟宜是什么特别优秀的人才么?不,他资质平平,仅仅不蠢而已。可是陛下三不五时就还是会把他捞到高位上,就是因为钟宜这是特别听皇帝的话,甭管顺不顺手,皇帝用着放心。

相较之下,祝缨有能力也为他办了很多事,却似乎与他总没有那么的亲近。郑熹不想放弃这样一个好苗子,但是在着重栽培之前,有些话他得说得明白,祝缨也得回答得清楚。

郑熹道:“坐吧。”

祝缨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是很对,她谢了座,不像是以前那样的随意就坐下,而是坐得很端正。

郑熹道:“你呀!”

祝缨道:“您这是……”

郑熹问道:“手上的事儿都办完了?”

“之前预备办的都办好了,您有什么吩咐?”

郑熹摇摇头,说:“没事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怎么现在想见你这么难了?”

“哪儿能啊?”祝缨马上说,“这不是得先把您吩咐的正事办了,才好玩笑的吗?”

郑熹轻松地问:“整天就是忙,自己的仆人雇好了?”

这事儿他已经问过一次了,祝缨道:“还没有。家父也在催促,他一催,我就越发不敢轻率了。您知道的,我家里……”

郑熹点头表示理解。张仙姑有点冲动,而祝大的脑子确实不是很够用,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出点差错,是得谨慎。

郑熹道:“你那家里也未免太简陋了!我怎么听说你还在租房子住?怎么不置办个宅子?是我给你的钱少了,还是你经手的账目不够多?”

祝缨道:“您这是叫我坑您的钱、贪大理寺的公款吗?还是……”

郑熹道:“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不为钱,是为权吗?记着,清廉过于外露,倒要叫人觉得虚伪了。就是王云鹤,该他得的,他也不会推辞!”

“王大人……”祝缨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谁能说他不好呢?他就算拿了该得的,也是个好人。我就算到现在也没个房子,也依旧是个俗人。大家气味儿不对。”

“哦?”

祝缨已经明白了郑熹的意思,她也很坦诚地看着郑熹的眼睛,说:“大人,一个人除了真的发疯,做事都得有个谱儿。有人做事为了得到什么,另一些人做事为什么不能是为了不失去些什么呢?

我有今天不容易,想拿更多的东西就得先把手里的这些捧得稳些才好。我原本是个跳大神的,遇到您之前是筹划着什么时候能攒够二十贯钱,开个茶铺能吃饱了晒太阳。我也不是故意装穷,是不想太贪了撑死自己,我现在这样已经够好了。只想过得舒服些,不想像王大人,为了一些书上的想法去拼命。”

郑熹生气地说:“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那倒不是!我想过的,以后可不能叫周游那样的货再给治着了。更高的职位我也想做,更好的日子我也想要的。以前我是觉得周围谁都没我聪明,到了京城才发现,这里傻子扎堆,能人也扎堆,您不缺我这一个干事的。您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要没遇着您,现在倒是能有个茶铺了,可也没有今天。我不能遇着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

“哼!”郑熹斜眼看她,“巧言令色。”

祝缨笑道:“这就巧言令色了?我一个打小靠嘴皮子吃饭的,想说好话不会这么讲的。”

郑熹问道:“那要怎么讲?”

“会让您听不出来的,”祝缨面上非常老实地说,“现在就说点叫您听起来不太相信的话吧,您那些亲戚,都是您的添头。您听,是不是跟要哄人似的?”

“胡说八道!”

祝缨耸耸肩:“我又不是吃着‘忠孝节义’四个字长大的。”

但是你确实对你的花姐很好,也为了你那个不成样子的父亲奔波啊!

郑熹道:“有功夫胡说八道,看来你还是太闲!大理寺的事情,不许丢松!”

“是。”

“把一件事情做好并不难,难的是事事周全。一天周全不难,难的是经年累月,日久见人心。根基不牢而长得太快,是要出事的。在大理寺,不要只看着手上的庶务,眼睛也往外面看一看,外面也不要只盯着京兆府!皇城这许多衙司,你与他们打交道,难道就只是打交道吗?”郑熹苦口婆心,“想事情的时候,要站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想一想。”

祝缨忍不住笑了:“那也是个大理丞在胡猜大理寺卿想什么!就好比个穷人说,皇帝拿金斧头砍柴一样的。”

“嗯?”

祝缨道:“是。”

郑熹叹道:“你已经升得够快的啦!还是依旧以大理寺丞的职位权管一管大理寺的诸管事务,也好给我省些力,我也能腾出手去做些旁的事。”

“是。”

郑熹又仿佛是在沉思,略过了一小会儿,才说:“职位虽照旧,但是你要有个数儿。我给你的散官品阶攒着,攒到了从五品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你顶好是谋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还年轻,有的是时候多历练历练,再看看有什么更合适你的位置。从现在开始,你要更加用心。”

他原本以为,祝缨不经进士科这仕途有点不妙。但是看了她近来,尤其是这一年来的表现,又觉得祝缨这样的能力,只要栽培得当或许可以不受这个出仕的前提的限制。祝缨比他要小上十几岁呢……

没有比这个更顺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郑熹决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确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谈话让郑熹还是比较满意的,祝缨一向之“不可控”,与其说是“不忠”,不如说是郑熹一直以来对她的培养计划总是跟不上她的进步。现在这个,总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郑熹想,祝缨其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不过,稳。

那就这样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说:“要戒骄戒躁。”

“是。”

“收拾一处宅子去。”

祝缨道:“大人,我要想弄个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够的。只是都没有现在这么便利了。您还是再容我两年,两年我就整治出一处宅子来,这两年里绝不误事。”

“去吧。”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情十分的奇妙。听郑熹那个意思,他是会出手帮自己过那个坎儿——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岭,多少人磕死在这里。不过现在,她还得给郑熹把犁给拉了!她估计,大理寺这两年又得再来一波事情呢……

郑熹也是有趣,还要提前跟她这样讲,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谈休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祝缨也没打算跟郑熹散伙,只要郑熹还是这样,她也没打算下船。王云鹤是个好人、好官,祝缨却不打算跟他穿一条裤子。祝缨看得很明白,她给付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败露了,郑熹不会把她怎么样,王云鹤非生吃了她不可!

这就是郑、王二人的区别,也是“气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家里杜大姐开门,祝缨忽然问道:“家里来过生人?”

杜大姐道:“一个武大娘子来了。”

祝缨挑眉,看花姐走了过来。花姐道:“说是武狱丞的母亲,用她自己的帖子来求见干娘的。”

祝缨道:“哦!”

张仙姑也出来了,说:“哎哟哟,吓我一跳!怎么跟咱们先前见的官娘子不太一样呢?”

祝缨进屋换衣服,她俩也跟着进来了,说着武母到了家里,送了四色礼物。张仙姑就说:“一身的贵人味儿。差点要认我做姑妈,我哪里敢再随便认亲呢?”花姐道:“是为她女儿来通关节的。”

武母也姓张,跟张仙姑聊了两句之后就要认个姑母。张仙姑以前跟班头叫“大兄弟”,现在却不敢认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命妇做侄女了。

她说:“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着比我还年轻,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祝缨道:“认不认的,都随你的意。大姐,她的来历可不一般呐。”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试,就是已经出孝了。他死的时候才多年轻?已经是正六品了。只要不死,极有可能不到四十岁就到五品了!要么,是被这老婆累死的,要么,就是夫妇二人都很厉害,只是天不假年命里注定。她能到咱们家来,找着我娘做交际,至少不是个傻子。”

花姐说:“你是从六品,又是才升没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实职还要熬些日子。还是因为遇着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郑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来岁才开始做官,晋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厉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监,她应该能看得住一半儿。或许缺点经验,女监的事也不复杂,应该可以。”

花姐高兴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张仙姑道:“哎哟,听你们这么说,这京城厉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来越觉得自己闺女无人能比,猛地听女儿说武相的父亲也很厉害,着实吃惊不小。

不过……哼!他闺女也没我闺女强!我闺女自己凭本事做的官儿,他闺女还得我闺女招进来,不然就不得做官儿!

祝缨与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相视一笑,花姐低声道:“那礼物我看了,不好不坏,十分恰当,掐着叫人不好不收。”

祝缨道:“你斟酌就好。”

因为武母的拜访,祝缨将眼睛往女监那里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处置公务时看到一份公文,上面写着要押解一名女囚过来。因为是一件比较棘手的案子,这女囚竟也是有来历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继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谋害亲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长子居然说她是无辜的。

看起来像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员,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糊涂着过了。当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连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审问。

祝缨看着这个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虽然天冷,但经过一番审理,尸体也得开始腐败了,尸体恐怕是不能再运到大理寺来验的了。休致官员已然告老还乡了,则案发现场也在那里,那把人押到大理寺还有个屁用?

靠打吗?

然而案子还得接,她只得命人去通知女监:收拾好牢房,要开张了。

两个小吏拿着她写的条子,让女监准备出两种囚室。诰命单间,侍女通铺。

————————————

女丞女卒们头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紧张。

武相与与崔佳成商议,等到囚犯住进来,二人就排个班轮流带队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没有子女,我先值夜吧。”崔佳成道:“他们也都大了,你家中还有母亲,别叫她惦记,我先值吧。”

二人互相谦让,冷不丁吴氏脸上带点笑的说:“二位大人不必争执的,小人问过了,大理寺的监里,只要不是重犯,并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们排个番就可以了。这样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

武、崔二人道:“是这样么?”

她们都没有经验,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虽如此,我们毕竟第一次办这样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宁愿上心些,累一点,这件事不能出纰漏呢。”

武相也说:“正是。借着这件不大的案子,先试一试,免得以后有大案子的时候手忙脚乱。”

吴氏有点小尴尬,崔佳成道:“小吴用心了。这里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后有什么事儿还要多问问你哩。只因咱们都是妇人,比他们更艰难些,必得更谨慎,你可一定要多打听些消息啊!”

吴氏受到了一点安抚,道:“小人明白的。”

排了班,又安排人洒扫。也没个杂役,就是女卒们自己动手。武、崔二人有心将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从库里搬出来晒了。忙了个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这一天,囚犯还没住进来,她们依旧是各自回家。回家后都跟家人说了:“要来囚犯,要值夜了。”

家人也有担心的,也有问安全的,也有问要不要多带条被子的。车小娘子这等没家人的,就跟谁也不用交代。付小娘子则把儿子托付给相熟的尼姑,约定到时候帮她看看孩子,她给尼姑带点糖回来吃。

唯有周娓的父亲说:“是李老大人的继室夫人吗?”

周娓本来没有看着他,话是对母亲说的。闻言转身:“你怎么知道的?”

周母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周父道:“她什么时候住进来,你叫丫头到那边宅子告诉我一声。有事要你做。”

周娓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想到来这里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还要说女儿:“不许跟你爹瞪眼。”

周父道:“是你求着说‘考上女卒,万一用得着也可为府里、为家里打听些消息,愿做颗闲棋冷子’,我才为你找的保人!现在是要过河拆桥吗?不孝的东西!”

“孝的东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说。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骗我!别以为你进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经的官员忤逆不孝也要罢官!何况你个奴才丫头!”

周娓道:“什么兄弟?不用总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还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养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说!”

周母气苦,她也是个精明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没有养住儿子。丈夫要儿子,她倒想抱养个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亲生”的。丈夫要她教训女儿,她只好低声对女儿说:“别在这个上头说这个话!快答应下来,咱们回头细商量!”

周父不耐烦了,说:“你跟她说,说得通时老实做事。不为府里办事,要她做甚?趁早回来说个人家,免得在家里兴风作浪!”

说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后啐了一口,却仍然劝女儿:“光棍不吃眼前亏!你就应下来。不为这个杀千刀的,咱们也不能不听府里的话呀。如今说是放良,仍是要靠着府里才能过得好些哩。那个、那个贱人不算什么,你也确实得要个娘家兄弟……”

“呸!”

周母骂一回丈夫,骂一回贱人,一边说孽种“不得好死”,一头又劝女儿听话,劝不动时又骂女儿:“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个儿子,不顶用。你要是个儿子,你爹也不会养小贱人,你现在还摆脸子给我看了?”

周娓气得饭也没吃好,觉也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到了大理寺来应卯。

武、崔二人又检查一回囚室,看来是打算在囚犯抵达之前每天都监督打扫一次了。女卒们被支使得团团转,车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经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几间,铜钱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里,男吏们现在冷着她们,车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缨,武、崔二人要求严格,她想着是为大理寺争脸,干得分外卖力。看着周娓在一旁打盹儿,忍不住说:“别睡啦!咱们能有这份差可不容易哩!没有祝大人咱们也得不到这样的差事,可别辜负了祝大人!祝大人说,咱们头回监看女囚,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叫人挑出错儿来……”

周娓冷冷地道:“我凭本事考进来了!干别人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巴结一个男人?拿他的话当圣旨了吗?”

女监顿时安静得像死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