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过后,长安城近两三日都未曾落雪。
但是天气一直阴沉沉,透着一股湿冷之意。
城中一所不大的院落中。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朝门口走去。
“良人,不去行不行?
你不愿脱离吴师门户,已然丢了官职。
如今再去收敛尸骸,恐怕会为家中引祸。”
身后响起了一个妇人期期艾艾的声音。
中年人闻声停步转回头。
只见妻子满面愁容,挨扶着门框。
十来岁的一双儿女站在母亲身侧,表情都有些委屈。
看来两夫妻已在房中争执了许久。
显然妻子未能说服丈夫,眼看着丈夫要迈步出门,妻子在做最后的尝试。
“外头冷,你快带了孩子们进内室吧。
吴师于为夫有教导之恩,脱离师门之事断断不能做出。
眼看着吴师暴尸东市已三日,想是吴家族人具受牵连。
官府也不收尸,如今无人敢问。
我若再不去收敛尸骸,难道眼看着吴师的遗体就一直在人来人往的东市口摆放着?
你放心,我已卸了官府差事。
只是去收敛犯人尸骨,想朝廷也不至于因此降罪。
即使此举惹恼了大司马,将我们全家发配西海郡,那我们从容而去便是。
这黑白不分的长安城,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
男人冲妻子、孩子们宽慰的一笑,转头迈着坚定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走在阴冷街道上的男人叫云敞,平陵人氏。
师从吴章研习儒家文经,后入仕,罢职前为大司徒掾。
云敞租了一辆平板车,买付棺材装上,拉着朝东市门而去。
到了东市门,云敞先跪地朝吴章的尸身拜了三拜。
然后流着泪,轻手轻脚将已冻的梆硬,分成了两截的尸首装入车上的棺中。
行刑已过两三日。
虽然行人来往还都远远绕过吴章的尸首,但是东市口却也渐恢复了热闹。
过往的百姓商户围看着这一幕,不知道何人如此大胆,敢来收殓钦犯的尸体。
“你是吴章何人?”
路边两个小吏跑过来,阻住正要拉车而去的云敞。
“在下是吴章的弟子云敞。朝廷处决家师,却未说不准人为其入殓。
我拉走师父的遗体入殓,难道不可以吗?”
云敞淡淡道。
两个小吏一时语塞,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只是奉命在此看顾吴章的尸身,上头确实没有说不准别人来给他入殓。
云敞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错开身从边上走了过去。
等到装棺的车子轧着冰渣,咯吱吱从身边驶过。
两个小吏才回过神,急忙跑回衙门报信。
云敞拉着师父的尸身回家摆设灵堂之时,长安东郭城门正在上演着离别的一幕。
“子康兄,兄自都昌县一路艰辛来京就学。
眼见学有所成即可举官入仕,何苦半途而废也。”
几个学友拉着一名年轻儒士之手,替他惋惜。
正要离京的儒生名逄萌,字子康,北海郡都昌县人。
逄萌家境贫困,曾任亭长。
县尉路过驿亭,逄萌候迎拜谒,而后感慨不已。
喟然叹曰:“大丈夫岂能为他人服役!”遂去长安就学,研读《春秋》。
逄萌天资聪慧,学识冠于众人,眼看着就有机会举仕入朝。
他却突然要离京而去。
同窗学友趁送行之机,纷纷劝他莫走。
逄萌冲学友们拱拱手道:
“诸位也知大儒吴章之事,同为儒生,我还留京何益。”
“我们又不是吴章门下,吴门弟子受牵连正是我等之良机。
子康兄留京,入仕后必成我等之先锋楷模。”
一个学友继续苦劝。
逄萌摇摇头,苦笑了笑低声道:“如今王莽为权杀子,: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
说完脱下儒生帽,悬冠于长安东郭城门而去。
回归故里后,逄萌携上家人,渡海远去了辽东居住。
…
…
“吴章死后,弟子纷纷改投门户,实在令人心寒。
这个云敞倒是重义之人。”
未央宫里,刘箕翻看着乌日善和全三送来的密报,感叹道。
“那是,王莽老匹夫倒行逆施。
老奴估摸着,这心里看不上他的人多了去了。
不过惧于他的淫威,虚与委蛇罢了。”
黄德跟着刘箕的话头附和着。
刘箕拿起另一片锦帛,看着看着不由面露微笑:
“老黄你说对了,这还真就有个看不上王莽的。
有个叫逄萌的儒生,据说才学颇高,今岁有望举荐入仕。
结果因为不满王莽此番作为,不顾众同门学友的挽留,跑出京城去了。
跑就跑吧,临走还把儒生帽取下来挂到了东城门上。
真是个妙人。
逄萌啊逄萌,朕记住你了。”
……
两个小吏将吴章尸身被收敛的情况回报衙署后。
当班徒掾不敢怠慢,立马差人上报到大司马府。
“那个云敞到底是何来头?竟敢如此大胆。”
听着手下来报,王莽怒道。
因吴章尸首被装殓也不是什么密事。
所以手下来汇报时,也未避讳在堂的王舜、宗伯凤、孙建等人。
“他自称是吴章的弟子。”来报的吏员战战兢兢道。
“云敞,吴章弟子。”王舜喃喃念了几声一拍脑袋道:
“哦,好像是我大司徒府的属员。
这几日事繁,我也未来及回大司徒府。
难道他还没投书和吴章断恩?”
“这都跑去给吴章收尸去了,还投书断什么恩?”王莽气的胡子翘老高。
王舜一想也是,尴尬地笑了一声道:
“大司马,那云敞平素在大司徒府做事倒也勤勉尽责。
本来下官有意提拔重用于他。
此次他敢冒大不韪行此时,我看断了他的前程也就算了。
还好有他给吴章收尸,要不然东市口一直摆具尸首也不是事。
最后再由官府收敛,面上反而不好看。”
“嗯…,既是有你说情,那就由他去吧。”
王莽沉吟了一会,抚了抚胡须带着余气沉声道。
此事草草作罢,并不是王舜面大,更不是大司马发了善心。
而是王莽另有脑筋要伤,无心思再纠缠吴章弟子这等小事。
因为,明日太皇太后王政君就要出上林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