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花氏豪车金铃上的时候,千净之主林随安与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大战五百回合,削平了半个花宅的光辉事迹已经闹得妇孺皆知,好死不死还衍生出了数个版本。
“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出身书香世家,无奈家道中落,为了扶持娘家,不得已嫁给了吴氏家主吴正礼,可这个吴正礼根本不是个东西,日日虐待吴夫人,搞得吴夫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云中月虽然人称天下第一盗,实则是个心怀良善的义盗,无意中发现了吴正礼的龃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走了吴夫人。”靳若一手抓着白糖糕往嘴里塞,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道,“这是版本一。”
花一棠随着马车晃悠着脑袋,慢条斯理嚼着蒸饼,“切,这一听就是云中月自己编的。”
“别急,还有后续。”靳若吞下第二块白糖糕,“但云中月是个绿林浪子,带个女子游历江湖着实不方便,便想偷偷将吴夫人送到花参军府上,岂料惊动了千净之主林随安,两大高手谁看谁都不顺眼,当即打了个乌烟瘴气。好在高手过招,甚有分寸,无人受伤,吴夫人也平安送到了花宅。”
林随安评价:“剧情平平,毫无亮点。”
凌芝颜端过伊塔送过来的百花茶品了一口,“先不管过程如何,结果还算符合事实。”
“谁说无人受伤!”花一棠咬牙切齿道,“云中月害我九十九宅半数的槐树都成了陈烦烦一样的秃头,亏大了!”
众人:“……”
那些槐树貌似是林娘子砍的吧……
“版本二,”靳若竖起第二根手指,“瞿慧与云中月其实是江湖上的雌雄大盗,欲入花氏藏宝库盗取秘宝,不料被守宝人林随安撞了个正着,林随安当即擒住了瞿慧,云中月却逃之夭夭,唉,正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林随安:“这个版本有创意,有江湖气!”
凌芝颜:“花氏有何秘宝?”
花一棠得意,“花氏最大的秘宝自然就是鼎鼎大名的花家四郎了!”
凌芝颜眉头抽动了一下,决定还是安静喝茶吧。
靳若竖起第三根手指,“版本三,因为吴夫人容貌倾城,所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和益都新任司法参军花四郎都对其一见钟情,云中月先下手为强,掳走了吴夫人,花四郎暴跳如雷,当即派出麾下第一高手千净之主林随安,与云中月在莫愁湖畔大战,狠揍了云中月一顿,将吴夫人抢了回来,两位有情人别后重逢,那叫一个肝肠寸断,相拥大哭,泪洒莫愁湖……”
凌芝颜“噗”喷出一口茶,花一棠捏爆了手里的蒸饼,林随安竖起大拇指,“这个版本最绝!”
“吵死了!”缩在角落里补觉的方刻嘟囔了一句,“再吵,就把你们的心肝脾肺肾剁碎了装到琉璃缸里!”
众人瞬间静音,疯狂向伊塔打眼色。
伊塔早有准备,将备好的地狱茶汤献了过去,方刻滋溜喝了一口,起床气果然散去了几分。
驾车的木夏“吁”一声停住马车,“四郎,府衙到了。”
花一棠到益都这么多天,日日被凶案缠身,忙得焦头烂额,要么爆肝熬夜,要么提早几个时辰加班,今天是第一次踩着点来府衙,正好赶上各司参军、书佐、吏官、衙吏和不良人应卯上工的人流。
捕头伍达第一个看见了花一棠,急忙正色施礼,不良人和衙吏与花一棠也算是老交情,连声问好,吴正清的脸色不太好看,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像是一夜没睡,和司功司户等几位参军一同礼节性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奔向各自的曹署上班,背影丧气,步伐沉重,与现代苦逼的社畜没什么区别。
伍达跟着来了司法署,说是有要事汇报,一只脚刚踏进门,就看到方刻将包袱里的琉璃缸掏了出来,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里里外外细细擦拭。
伍达的脸绿了,和花一棠身上的官袍一个色儿。
花一棠端坐在书案之后,快速翻看着案上的卷宗,“伍捕头有何事?”
伍达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抱拳道:“启禀花参军,之前您让属下调查红香坊内是否有人认识连小霜,属下率兄弟们查访了数日,终于查到了些眉目。”
喔嚯!林随安心道,看来府衙的衙吏们终于认清了现实,准备向花一棠抛出橄榄枝了。
凌芝颜立刻走过去,坐到了花一棠的的下首位。
花一棠撩起眼皮,“说说。”
“红香坊在官府登记造册的妓馆共有五十七家,几乎家家都养有乐妓,我们拿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查访后却发现,没有人认识连小霜,这实在是很奇怪——”伍达皱眉,“后来,我们又寻到了红香坊多年的老牙人,终于有一个叫孙九婆的牙人认了出来,说画上的连小霜长得和她十年前卖过的一个小丫头长得很像。”
凌芝颜:“小丫头可有名字?”
伍达摇头,“时间太久了,孙九婆没记住,只记得当时那个小丫头十根指头上的指甲都没了,血淋淋的,眼神也是木木的,感觉卖不上价钱。”
林随安心头一跳,想起了连小霜金手指中的场景——血淋淋的手指挖入地面,磨掉了所有的指甲——难道,那并非龙神果造成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伍达:“我们顺藤摸瓜,查到那个小丫头辗转被卖了好几家,最后被卖到了一家胡人乐坊,后来胡人乐坊倒了,里面的舞姬、乐妓又被转手卖到了永昼坊。”
花一棠眯眼:“弥妮娜所在的永昼坊?”
伍达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沉重,“昨夜弥妮娜被害之后,属下觉得此案有些蹊跷,便连夜去了永昼坊查访,得知弥妮娜成名之前,曾有一个琵琶女常年为其伴奏,技艺十分高超,弥妮娜与这位琵琶女情同姐妹,同吃同住,且对此女甚是保护,每次出场都让其以面纱和幂篱遮面,甚少有人见到其真容。”
凌芝颜:“一个人都没见过吗?”
“这便是最奇怪之处。”伍达道,“两年前,弥妮娜一舞成名,做了永昼坊的当家舞者,而那名琵琶女却突然消失了,之后,永昼坊老坊主便将之前坊内的老人都遣散了,如今永昼坊新坊主、乐人和舞者甚少知道这名琵琶女,更没有人见过。”
花一棠:“永昼坊的老坊主呢?”
“半年前过世了。”
“那些遣散的人呢?”
“基本都是胡人,一部分回了家乡,一部分不知所踪,若想追查的话,很费功夫。”
“话句话说,”林随安道,“如果这名琵琶女就是连小霜的话,只有弥妮娜见过她的脸,了解她的来历。”
凌芝颜:“可是如今弥妮娜也死了。”
花一棠手指哒哒哒敲着桌子,“不让别人见到琵琶女的脸,又遣散之前的老人……就仿佛是为了——”
三人异口同声:“彻底抹去琵琶女的存在。”
说完,三人对视一眼,同时皱起了眉头。
“连小霜常去的三家绣坊查得如何?”花一棠又问。
“都是做正经生意的普通绣坊,没什么特别。”伍达道,“目前正在排查绣坊常客的名单。”
花一棠点头,示意伍达退下。
“想不到这些衙吏和不良人还有点用啊。”靳若道哼哼唧唧的,“总算不用咱们净门事事亲力亲为了。”
花一棠摆出哄小孩的笑脸,“衙吏和不良人只能查查明面上的事儿,那些关键的隐秘线索,当然还是要靠咱们小靳若呢。”
靳若一脸嫌弃,“去去去,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恶心。”
“咚、咚、咚、咚——”外面响起了鼓声,众人精神一凛,齐齐站起了身。
瞿慧到府衙了。
*
池太守做了一晚上的噩梦,一闭眼,就是吊在房梁上的弥妮娜尸体,早上还在枕头边发现了一撮脱落的头发,池太守不禁想起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大理寺卿陈宴凡——那光亮的额头,那悲剧的发际线——莫非他要步大理寺卿的后尘?
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的池太守磨磨蹭蹭起身,刚喝了两口小米粥,府衙的鸣冤鼓又响了,扔下饭碗急急忙忙赶到大堂,定眼一瞧,凌司直、花参军和林娘子竟然早就到了,都眼巴巴等着他升堂呢。
这帮家伙难道都不不睡觉不吃饭的吗?这是要累死活人啊!
池太守心中一片郁闷惟天可表,只能整理衣冠,端坐大堂,拍下了惊堂木:“何人鸣冤,带上堂来!”
三道堂威喊过,伍达带了一名妇人上堂,池太守刚开始还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皮,嚯一声,妇人正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居然平安无事,可之前各种证据明明显示她已经被吴正礼杀了——
瞿慧扑通跪地,双手呈上诉状,“民女瞿慧,与吴正礼成婚十年,自问恪守本分,勤俭持家,无奈吴正礼嗜赌成性,败家残暴,对民女日日施以暴行,民女生不如死,今日登堂申诉,求太守判我二人义绝,至此之后,分道扬镳,再无关联!”
言罢,重重叩首,双肩颤抖不止。
池太守示意不良人将诉状送上来,细细看了一遍,砸吧了一下嘴巴,将花一棠和凌芝颜招到案前,低声道:“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瞿娘子的的确确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池太守:“哈?”
凌芝颜:“昨夜林娘子与云中月大战,将瞿娘子救了回来了。”
池太守:“诶?”
花一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池太守没听说吗?”
池太守:“这个……本官公务繁忙,还没来得及了解……原来如此,也好也好,只要没死人就好!”
花一棠和凌芝颜回身落座,池太守清了清嗓子,“瞿慧,你的遭遇本官甚是同情,所请之事亦符合唐律,本官今日便判你与吴正礼义绝,强制解除婚姻。”
“多谢池太守!”瞿慧泪流满面,重重叩首。
“伍达,去问问狱丞,吴正礼醒了没有?”池太守又道。
伍达快步走出大堂,不多时又回来了,“启禀太守,吴正礼已经醒了,正在堂下候着。”
池太守很满意,心道花参军手下果然能人辈出,区区一个仵作也有妙手回春的医术,一挥手,“速速带上来!”
两名狱卒将吴正礼拖了上来,吴正礼手脚还是软的,衣衫脏污,发髻散乱,目光还有些呆滞,在看到瞿慧的时候,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突然挣脱出了狱卒的手,趴在地上大喝,“大人,是瞿慧!我是冤枉的!我没有杀人!瞿慧还活着!我是冤枉的!!”
池太守“啪”拍下惊堂木,“瞿慧安然无恙,吴正礼杀妻一案不成立,判吴正礼无罪。”
吴正礼呆愣一瞬,突然一个扭身扑向了瞿慧,“你个贱人,联合外人来害我,我今日就要将你抽筋剥皮——”
狱卒一把攥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又将他拖了回去。
“放开我!瞿慧是我吴正礼的妻子,生是吴氏的人,死是吴氏的鬼,你们凭什么拦着我,这是我的家事!你们管不着!”吴正礼双眼赤红嘶吼道。
“放肆!此乃益都府衙大堂,不是菜市口!岂容你咆哮公堂?!”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震得整座大堂嗡嗡作响,“吴正礼常年虐打发妻,手段残忍,令人发指,本官现按《唐律疏议·户婚》之规定,判吴正礼与瞿慧当堂义绝,吴正礼当返还瞿慧所有嫁妆,不足或缺漏者,需折算银钱补齐。除此之外,还需赔付瞿慧五十贯钱作为补偿。来人,让吴正礼签义绝书!”
随堂书吏当即将备好义绝书送到了吴正礼面前,吴正礼扫了一眼,眼球暴突,拼命挣扎起来,“我不签!瞿慧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伍达毫不客气捏住吴正礼的手,硬生生掰开手指,沾了印泥按在了义绝书上,书吏将义绝书送到了瞿慧面前,瞿慧抹去眼泪,看都没看吴正礼一眼,干净利落按下了手印。
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又被狱卒狠狠压在了地上。
池太守捧着义绝书看了看,满意点头,示意书吏收走存档,“吴正礼,本官要提醒你,自此时此刻起,瞿慧与你再无半分干系,若你再纠缠于她,本官定不轻饶!限你三日之内将瞿慧的嫁妆和补偿金送至瞿家,你可听清楚了?!”
吴正礼被狱卒压着,前胸贴地,梗着脖子抬着头,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红着眼瞪着池太守。
池太守叹了口气,“吴家主正值壮年,吴家也算是世家大族,回家后好好反省反省,好好做人,大丈夫又何患无妻呢?”
靳若嗓子里喷出一个怪声,林随安白眼翻到了天上。
花一棠斜眼瞟着吴正礼,嘴里嘀嘀咕咕,“啊呀,一个不能人事的,还娶什么老婆啊?不如入宫去做太监,尚能搏一搏前程,还省了道净身的流程,啊呀呀,我竟是忘了,如今是女帝执政,早已废了太监制,可惜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益都府衙大堂建得雄伟宽阔,回音效果甚好,花一棠的声音晃晃悠悠荡了一圈,产生了绕梁三日的回响效果。众人的表情皆是有些难以言喻。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侧目:损还是你损啊!
吴正礼脖颈青筋暴跳,死死盯着地面,指甲咔咔抓地,貌似想挖个洞钻进去。
池太守干咳两声:“那个——此案已了,吴正礼你就先回家吧——”
“且慢!”凌芝颜赫然起身道,“吴正礼还有一桩案子未了,不能离开!”
池太守一怔:“什、什么案子?”
凌芝颜黑眸如电:“吴氏布庄贩卖龙神果的案子!”
*
小剧场
花一棠:来了来了,凌六郎开始发飙了。
林随安:上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