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奉三年腊月初八的凌晨,几乎从不下雪的益都城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茫茫,风冷得能冻死人。
卯初一刻,倒夜香的徐老三在东二区慈航坊环翠巷的污水渠旁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穿着一身红衣,呈大字型躺在雪地里,乌黑的长发泼墨一般,全身都是淤青,裙摆被撕烂了,露出青白色的大|腿,腿|根处,有一个黑红色的桃花烙。
这就是名震唐国的益都桃花魔杀人案的第一名受害者。
“死者名为雨青,二十岁,是红香坊武四家的一名歌姬,前夜受一名恩客邀请,去散花楼表演,子时离开,不料死在了半路。经仵作验尸,死者乃是先|奸后杀,致命死因是勒死,桃花烙印是死后烙上去的,抛尸地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凌芝颜顿了顿,“之后,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第一现场。”
“根据这些卷宗记载,从玄奉三年腊月到玄奉四年正月,共有一十六名女子被奸|杀,大腿|根处皆有桃花烙,发现尸体的地点遍布东一区三坊、东二坊、东四坊、北四区三坊、北二区三坊,官府各种走访排查,甚至一度取消了夜市,恢复了里坊制,但很快就不了了之,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仍是无法找到凶手。一时间益都城风声鹤唳,百姓惶惶不可度日,直到第十七名死者在东市外的污水渠发现。”
“这名死者也是先|奸后杀,一刀捅入脖颈致命,当时尸体全身是血,出血量明显超出了一个人的出血量,仵作验尸后发现是猪血,根据这条线索,最终锁定了嫌疑人,是东市的一名杀猪匠,叫屠延,在屠延家中发现了杀人凶器放血刀,死者裙摆的碎片,以及罗桃花形的烙铁。因此做实了屠延是桃花杀人魔的事实。”
林随安:“之前死者致死原因都是什么?”
凌芝颜:“各有不同,一号和二号死者是勒死,三号到六号是割喉,七号、九号被捂死的,八号、十号到十六号,皆是被人以利器剖腹而死,十三号到十六号发现尸体时,内脏甚至被野狗吃了不少。”
花一棠:“你发现的疑点在何处?”
“疑点有三处,”凌芝颜道,“第一,这十七宗案子被并案调查的条件有两个,其一,尸体大腿|根部的桃花烙印,其二,死者都是先|奸后杀。问题就出在这里,第七和第九名死者腿上的桃花烙与其他死者的烙印不同。”
说着,凌芝颜将所有卷宗都翻到了检尸格目那一页,一一比对道,“七号和九号死者的桃花烙明显更小,更精致,而且是六瓣桃花。”
林随安凑上前仔细一瞧,好家伙,还真是!
其余死者的桃花烙都是五瓣桃花,直径大约一寸左右,而凌芝颜指出的两名死者的桃花烙,明显规格不同。
花一棠撩起眼皮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这个疑点作何解释?”
夏长史抹汗,“具体督办此案的是当时的总捕头吴正清,案情细节他最清楚。”
花一棠:“正好,司兵署就在隔壁,不妨请吴参军一起吧。”
“对对对,花参军说的是。”
不多时,吴正清到了,脸色比昨天晚上还差,眼圈是黑的,脸是肿的,看样子大约是一晚上没睡,口气不太好。
“凌司直可问清楚了,昨日吴某到底在何处?”
“我已问过昨日在案牍库值守的书吏,他们皆可为吴参军作证。”凌芝颜道,“今日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
吴正清皱眉:“此案已经结案五年,有何疑点?”
凌芝颜将适才的疑点又提了一遍,吴正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虽然这两具尸体上的桃花烙略有差别,但根据我的推断,大约是桃花魔之前的桃花烙丢了或者烧坏了,所以做了新的桃花烙。”
凌芝颜摇头,“说不通,若是用了新桃花烙,为何后面又用回了第一版的桃花烙?”
吴正清喉头动了动,沉默。
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来,“第二处疑点,十七名死者,只确定了十五名死者的身份,七号和九号死者直到结案依然身份不明,又恰好和桃花烙的疑点重合,吴参军不觉得太巧了吗?”
吴正清:“益都有五十万人口,偶尔有几个尸体查不到身份也不奇怪……”
“这两名死者,一个十岁,另一个只有八岁!”凌芝颜骤然厉喝,夏长史和吴正清同时一个哆嗦。
林随安和花一棠大惊失色,凑上前细细一看检尸格目,两名死者的年龄分别写着“稚女,十岁左右”,“稚女,八岁左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毫无预兆的,在杨都城看过的那些白牲的记忆疯了一般涌出,好似万花筒在眼前飞旋——
【阿娘……】
【二娘乖乖喝药……】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秀儿……】
【哥哥笑起来最好看……】
难以言喻的血腥杀意和痛楚钻入四肢百骸,林随安猛地攥住千净刀柄,千净刀身嗡鸣不止,墨绿色的杀气几乎要从刀鞘中溢出来。
“林随安!”花一棠的手猛地罩住了林随安的手,掌心的温度顺着皮肤传到了林随安的手上,渐渐安抚了躁动的千净。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整座司法署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凌芝颜有些不知所措,木夏满面担心,夏长史和吴正清面色惊恐,花一棠眼眶赤红,看起来要哭了。
“无妨,大约是早上打了一架,有些气血上涌,歇歇就好了。”林随安反手捏了捏花一棠的手安抚道。
花一棠绷紧下巴,上前一步,以身体遮住了二人交握的手。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林随安,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凌芝颜又看了林随安两眼,见林随安情绪已经稳定,这才继续道,“案宗记载最后一名死者,左芳芳,年三十一,家住东二坊,平日里常去东市屠延的猪肉铺买肉,因此被屠延盯上,成了最后一个目标。”
吴正清抱拳,“正是如此,屠延对奸杀此女的过程供认不讳,也指认了杀人的地点,就在他的卧房里,杀人的放血刀与左芳芳的伤口比对相符,在屠延的床下,搜到了桃花烙。最重要的是,屠延对之前杀害一十六名的女子的罪行当堂招供,当堂画押。”
凌芝颜扯出左芳芳的检尸格目,“吴参军难道不觉得左芳芳的桃花烙与之前也有不同吗?”
吴正清瞪大了眼睛,“凌司直此话从何说起,这张检尸格目上的桃花烙清清楚楚,五瓣桃花,一寸大小,与之前的桃花烙分明是一样的!”
林随安正要探头去看检尸格目,不料被花一棠一把拽了回来,还凶巴巴瞪了她一眼。
“这个烙印边缘更为清晰,是新做的。”凌芝颜道。
“这正验证了我之前的推论,”吴正清道,“屠延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多做了几个桃花烙备用。”
凌芝颜:“这便是最大的疑点。为何这么重要的事儿屠延不曾在口供中提过?且他对之前的杀人细节供述十分模糊,与检尸格目出入甚大。”
“这个……”吴正清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皱眉,点了点头,吴正清这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屠延入狱后,大约知道自己恶事做尽,难逃一死,惊惧之下,人就有些疯癫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他供出了之前几名死者第一杀人现场的位置,我们派人查了,的确发现了死者的遗物。至于那些细节,屠延说他杀人之时处于癫狂状态,事后就记不清了。”
凌芝颜皱眉,“如此,你们就断定屠延是桃花杀人魔?!”
夏长史叹气道:“凌司直有所不知,当时桃花魔一案闹得益都城鸡犬不宁,益都百姓人人自危,尤其是年轻女子,连门都不敢出,夜里更是糟糕,各种盗匪贼偷都冒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益都治安急剧直下,若非吴参军以雷霆手段擒住桃花魔屠延,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益都还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
吴正清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吴某知此案办得并非无懈可击,但屠延伏法之后,桃花魔至此销声匿迹,不正好说明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吗?”
花一棠挑眉,“那连小霜尸体上的桃花烙怎么说?”
吴正清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表情,“吴某以为,连小霜的死另有隐情,真凶只是利用桃花烙转移视线罢了。”
凌芝颜皱眉,沉吟不语。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也不好断言。
方刻端着一个木盘走出偏室,“绣品里的东西拆出来了。”
众人神色大震,忙围了上去,木盘里是一小截白色的布料,不是什么好料子,经纬稀疏,大约是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四周飘着线头,看起来快散了。
花一棠眼皮一跳,用帕子裹着手指拿起布料细细看了看,“是之前青州城县四面庄的绣品的布料!”
凌芝颜:“什么?!”
林随安:“你确定吗?”
花一棠皱眉,“不太确定。”
“我确定。”方刻示意众人进入偏室,偏室桌案上有两张白纸,左边纸上有一小截白线,应该是从布料上剪下来的,方刻从小瓷瓶里倒出无色透明的液体浸过白线,很快,白线变成了墨蓝色。
“这块布料曾经浸过龙神观的符水。”方刻道。
众人的脸黑了。
花一棠咬牙,“想不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不止如此。”方刻又指着旁边的白纸,纸上有一根墨蓝色的痕迹,“验尸时,我发现连小霜尸体重量过轻时就有所怀疑,于是留了她的内脏、胃液和尿液,这是我从连小霜的内脏提取物里验出来的,连小霜体内有龙神果毒的沉积,已经服用有一段时间了。”
*
林随安觉得脑壳疼,连小霜的案子越查越复杂,仅目前的线索,就能推理出好几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桃花杀人魔重出江湖。
虽然吴正清言之凿凿说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但林随安还是觉得凌大帅哥的判断更靠谱,卷宗中的一堆疑点暂且不提,即便只看脸,凌六郎也更可信。
第二种可能:情杀。
这是基于连小霜有堕胎史的推断,目前尚无佐证。
第三种可能:连小霜卷入了龙神果之案。
在绣品中藏入龙神果绣品,怎么看都像是特意留下的,只是线索来源不明,也尚待查证。
第三种可能:仇杀。
连小霜之前曾遭受过虐待,也是一条线索。
除此之外,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小霜的尸体处理方法,处处缜密又处处矛盾,着实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林随安现在有种感觉,这个案子就像乱成一团的绣线,千头万绪,根本寻不到能抽丝剥茧的线头。
池太守又被凌芝颜从后衙请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抱着肚子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堆萎靡的破袜子,大约是想不通自己才休沐了一个时辰,这案子怎么更闹心了。
花一棠体贴地又送了一整套新版桌椅套装,池太守这才振奋精神,唤不良人将吴正礼夫妇请进来。
花一棠这一次似乎打算采取“笑里藏刀,攻其不备”的审问方式,笑吟吟请吴正礼夫妇入座,木夏准备了上品百花茶,池太守和夏长史身负重任,和吴正礼热络聊起了家常。
林随安正在观察吴正礼的妻子。
她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女子,和吴正礼一样,非常瘦,穿着得体的衣裙,仪态端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小腹处,脸上、脖颈涂着厚粉妆,额头贴着花钿,只在唇中央点了樱红,是益都最流行的樱桃妆。
这种妆容突出的就是一张白刷刷的脸,樱桃小|唇,有表情还好,若没有表情,就像一张怪异的面具。
此时吴正礼的妻子,就像挂着一张面具。
二长老沈湘站在林随安身后,语速飞快低声叙述背景信息:“此女姓瞿名慧,母亲早亡,父亲开了一家私塾,吴正礼年幼时在这家私塾读书,与瞿慧是青梅竹马。瞿慧十六岁时嫁与吴正礼。之后吴氏发迹,成了益都新士族,瞿慧便成了当家主母,执掌持家,很是稳重。”
“吴氏夫妇是益都有名的恩爱夫妻,唯一遗憾就是膝下无子,据说是因为瞿慧身体不好,无法受孕,所以一直在郊外别庄中将养身体。吴正礼对瞿慧很是深情,即便瞿慧不能生育,也从未有休妻之念,还常常去别院陪伴妻子,甚至从不纳妾。瞿慧最喜绣花,吴正礼便请了连小霜去教瞿慧绣花,逗她开心。”
林随安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青梅竹马,年少成婚,丈夫中年富贵,成了赌徒,妻子不能生育,丈夫却依然不离不弃,从不纳妾,因为恩爱闻名益都——好家伙,这buff叠满了啊!
池太守和夏长史聊了半晌,口干舌燥,实在是聊不下去了,频频向花一棠打眼色。
花一棠挂着自来熟的笑脸,摇着“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折扇,看起来像个天真无害的少年郎,“今日请吴家主过来,只是例行配合问询,还请贤伉俪莫要介意啊。”
吴正礼端着茶盏,喝两口,砸吧砸吧嘴巴,“花参军昨日不都问过了吗,今日又要问什么?”
凌芝颜:“我们已经派人查过了,吴家主昨日确实有不在场证明,只是连小霜的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与尊妇人多有联系,所以想向尊妇人问问连小霜的情况。”
“行,明白了。”吴正礼侧身拍了拍瞿慧的手臂,柔声道,“就是例行公事,你莫怕。”
林随安瞳孔一缩,她注意到了,吴正礼拍瞿慧的时候,瞿慧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因为隔着宽大的衣裙和袍袖,估计除了她的动态视力,无人能发现。
瞿慧垂着眼皮,轻声道:“花参军想问什么?”
花一棠:“连小霜每隔几日去一次吴氏别庄?”
瞿慧:“大约一个月两三次。”
“去别庄的日期是谁定的?”
“我和连娘子商量着定的。”
“有固定日子吗?”
“主要是看连娘子方便,不固定。”
“连小霜每次待多久。”
“连娘子不爱见人,每次都是晚上来,早上走,夜里就与我同塌而眠。”
“你们都聊些什么?”
“自然是绣工。”
“晚上聊绣工?是不是太暗了?”
“夫君准备了许多烛火,视线明朗。”
花一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吴夫人能与连小霜同塌而眠,说明二位关系很好啊。”
瞿慧抬起眼皮,仿若面具的脸上第一出现了表情,是一抹柔和的笑意,“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花一棠吧嗒放下茶盏,“你知道连小霜怀孕了吗?”
室内霎时一静,吴正礼瞪大了眼睛,脸皮不受控制抖了抖,眼中划过一丝戾气,又飞快端起茶盏遮掩过去。
相比吴正礼的失态,瞿慧的表情很平静,“知道。”
“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从未说过那男人的名姓,但是,每次提到那人的时候——”瞿慧抿了抿唇,“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希望。”
凌芝颜皱了皱眉,没说话。
这个用词好怪啊,林随安心道,一般人女子谈到情郎,都会用“爱意”、“喜爱”之类的词,从未听过用“希望”来形容的。
花一棠:“那你知道连小霜堕胎了吗?”
瞿慧眸光暗淡,轻轻摇了摇头。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八,那日她说有一批绣品要赶工,下个月就不过来了。”
林随安:八月初八,是一个多月之前。难道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连小霜自己堕了胎?
花一棠又端起茶盏,“最后一个问题,前天酉时至丑时之间,你人在何处?”
此言一出,吴正礼神色一变,豁然瞪向了自己的妻子。
瞿慧神色不动,“在家中睡觉。”
“何人能作证?”
“家中仆从皆可作证。”
“够了!”吴正礼拍案而起,“花参军这是将我夫人当场嫌犯来审了吗?!”
花一棠勾唇一笑,端着茶盏起身,恭敬一礼,“花某唐突了,还望吴夫人莫要见怪。”
瞿慧起身,颔首,“花参军职责所在,无妨。”
花一棠手臂又举高了几分,“花某愿意以茶代酒,向吴夫人赔罪。”
瞿慧眉眼低垂,端起桌案上从未动过的茶盏,回敬,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挽着吴正礼的手臂,翩然离去。
花一棠、林随安、凌芝颜和方刻站成一排,看着二人背影,神色凝重。
花一棠:“看到了吗?”
凌芝颜:“她一直藏着,端茶的时候露出来了,手臂上有伤。”
林随安:“她脸上的粉太厚了,像是特意涂的,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方刻:“手臂上是新伤,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条状物抽的。”
池太守:“什、什么意思?”
花一棠叹了口气,“这位吴夫人与连小霜一样,常常被人虐打。”
夏长史:“谁、谁会虐打吴门主的……夫人——”
后面的话夏长史没说出来,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吴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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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池太守:这帮人太可怕了,个个都是查案的卷王!我何时能休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