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名提审的犯人,前诚县蓬莱坊里正,韩泰平。
韩泰平应对审讯的对策与玄明大相径庭,如果说玄明是个疯批,那韩泰平全程就只有四个字:沉默是金。
无论花一棠问他三爷的身份,还是“净”字轴书的来历,亦或是与龙神观的联系等,韩泰平皆不予以理会,只是沉默地跪在那里,垂着头,直勾勾盯着地面,像个黑色的句号。
花一棠接连问了数遍,朱达常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多次暗示花一棠实在不行就上刑。
不过花一棠显然另有打算,索性不问了,让狱卒煮了一釜沸水,掏出散装的百花茶洒进茶釜,以水勺慢吞吞搅拌着,又掏出一堆瓶瓶罐罐整齐排列在茶釜两侧,搅两下,选一个瓶子洒入几撮粉末,再搅两下,换一瓶,茶汤渐渐变成了浓稠的墨绿色。
那些瓶瓶罐罐林随安可太熟悉了,全是方刻的宝贝,鬼知道里面都塞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材料,就这般搅合在一起,估计喝下去比符水的效力强过百倍。
莫非花一棠打算破罐子破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此人毒死了干净?
苦涩酸辣的气味很快充满了整座衙狱,狱卒纷纷躲到门口通风处,朱达常一阵一阵干呕,云中月捏着鼻子,凌芝颜脸色不太好看,林随安当机立断取出木夏赠送的厚实蒙面巾挂上,松了口气。
花一棠俊丽的面容在茶汤蒸汽中若隐若现,低垂的睫毛下偶尔露出几点精光,他越是这般安静,越是有种不寒而栗气氛。
韩泰平终于受不了了,抬头恶狠狠瞪着花一棠,嘴角动了动,还是没出声。
花一棠放下水勺,掏出帕子擦了擦手,“这茶色鲜醇,香味浓厚,滋味定是令人难忘,啊呀,韩里正这般殷切望着花某,莫非垂涎已久?”
韩泰平眼角狠狠一抽。
花一棠:“来人,请韩里正饮茶。”
两个狱卒端走了茶釜,两个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的胳膊,还有一个不良人捏着韩泰平腮帮子,将滚烫的茶汤一勺接一勺灌进了他的嘴里。韩泰平激烈挣扎,两个巨大的眼球几乎脱眶,嗓子中发出呜呜的惨叫,墨绿色的茶汤顺着他的嘴角黏黏糊糊流下来,突然,韩泰平身体剧烈一抽,趴在地上狂吐不止,茶汤和不知名的粘液混在了一起,气味难闻至极。
朱达常狂奔冲出衙狱,哇一声吐了,见多识广的狱卒们吓得变了脸色,凌芝颜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云中月口中啧啧有声。
林随安深感诧异,不禁看了花一棠一眼,但见他直直坐在案后冷眼旁观,身后的影子张牙舞爪攀上墙壁,仿佛一枝从黑暗里生出的巨大牡丹。
韩泰平呕了许久,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空了才停下来,颤抖着扬起脖颈,赤红双目死死盯着花一棠,还是不说话。
花一棠挥了挥手,几个狱卒提着水桶跑过来倒水洗地,顺便将韩泰平浇成了落汤鸡。
“这是我家方大夫制作的第一版百花露,韩里正觉得滋味如何?”花一棠问。
韩泰平脖颈爆出青筋,眼中几乎喷火。
花一棠摇头,“看来不合韩里正的口味啊。”
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门外伊塔率丙四四人走进来,一字排开,五人手里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摆着风炉和茶釜,茶釜中水泡沸腾,颜色各异,又是熬好的茶汤。
衙狱里的气味愈发难以言喻,朱达常吐完第一轮刚回来,闻了一鼻子,扭头又跑出去吐了。
凌芝颜用笔杆戳了戳林随安,林随安心领神会塞给他备用面巾,云中月眼巴巴瞅过来,林随安耸肩,表示自己只有两张,没他的份儿。
花一棠抖袍起身,踱着方步走到伊塔五人身前,用扇子指着一一介绍道,“这是第二版的百花露,这是第三版、第四版、第五版、第六版,哎呀,用了整整四大车的药材,花费五百贯,真是贵啊,不过俗话说的好,宁选贵的,不选对的,这般昂贵的百花露,韩里正若是不能一一品尝,岂不抱憾终生?”
韩泰平终于沉默不下去了,破口大骂,“花一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可惜因为刚刚被滚水烫了嗓子,声音嘶哑难辨,听起来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仔。
本来气氛挺凝重,他这一嗓子倒把林随安吼乐了。
玄明和韩泰平的确是同一个犯|罪团伙培养出来的,骂人词汇皆是如此枯竭贫乏,毫无新意。
不过他这一出声,就表明坚硬的防备外壳裂开了缝隙,正好趁虚而入。
花一棠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示意伊塔端着茶釜上前,林随安远远瞄了一眼,茶釜中翻滚的每个水泡都散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息,不愧是伊塔的手艺,十个花一棠也望尘莫及。
第一次喝伊塔煮的茶的时候,林随安就有预感,这种能带来生理和心理双重压迫的恐怖液体,迟早有一天能在审讯逼供界占有一席之地。
二次回来的朱达常第三次跑了出去,压着韩泰平的不良人也快吐了,伊塔脸干净利落舀了一勺怼到韩泰平嘴边,韩泰平脸色骤青,扭头呕出一口黑乎乎的酸水。
“啊呀,且慢。”花一棠用扇子一敲手掌,“花某竟是忘了,这百花露乃是符水的解药,若是不先喝符水就饮百花露,定对身体有害啊!啊呀呀,都是花某的错,是花某疏忽了,丙四,快将符水送过去。”
丙四硬邦邦点头,“哦,送符水。”
放下托盘,从怀里掏出黄葫芦,咚咚咚走上前,将符水倒进了伊塔茶勺,两种液体混在一起,腾起一团骷颅造型的黑烟。
伊塔:“喝。”
丙四:“喝。”
这一次,韩泰平不吐了,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骇的神色,直勾勾盯着——丙四。
“怎、怎么可能?!”
花一棠眸光一动,绽出明媚的笑脸,整座衙狱都亮了,踱着方步走到韩泰平面前,啪一声展开扇子,伊塔退到了花一棠身后,丙四四人替换了不良人压住了韩泰平,狱卒和不良人如释重负,争先恐后逃出衙狱,和朱达常一起趴在树坑里呕胆汁。
林随安这才注意到,丙四四人今日穿得是裘氏内院的姜黄色制服,胸前还配着他们原来的名牌,似乎生怕韩泰平认不出来一般。
“见到熟人高兴吗,韩里正?”花一棠呼呼啦啦摇着扇子,“这四人可是我家林随安辛辛苦苦从玄明的秘库里救出来的,虽然受了些小伤,但目前恢复的还不错,吃得饱睡得香,面色红润,闲暇时最喜欢和我家伊塔玩双陆,偶尔还能赢两把呢。”
丙四四人:“赢两把。”
韩泰平眼珠子仿佛上了发条一般疯狂转动,骤然射向了林随安,表情狰狞阴森,“果然是你,千净之主,林随安!”
突然被cue,林随安甚是莫名其妙,眨了眨眼,还是颇有礼貌应了一声,“哦,在呢。”
韩泰平:“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这没头没脑的问的到底是啥玩意儿?
林随安一脑门子问号,向花一棠发射疑惑信号,岂料花一棠那厮反倒瞅着她笑,还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林随安明白了,花一棠这是让她打配合。
管他三七二十一,糊弄两句先。
“这个嘛——”林随安挠了挠脑门,“我说凑巧你信吗?”
韩里正眼眶崩裂,喉头一滚,喷出一口血,也不知道是不是刚刚的茶汤造成了胃穿孔。
花一棠笑得阴阳怪气:“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伊塔:“呵呵呵。”
丙四四人:“呵呵。”
此起彼伏的呵呵声配合着韩泰平的表情,甚是精彩,林随安发现,丙四每多说一个字,韩里正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难怪花一棠让伊塔他们过来,原来丙四他们才是韩泰平的死穴。
只是,为什么?
花一棠终于笑够了,撩袍蹲身,平行望着韩泰平,口吻异常温柔,“我家方大夫这几日闲极无聊,大发善心为你那些面具人手下治了治伤,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儿,韩里正的属下似乎——”花一棠用扇柄敲了敲额头,“脑子都不太好使啊,痴痴傻傻的,仅能听懂简单的几个字,不会说话,若是失去了你的命令,几乎无法自主行动,就像——”
花一棠一指,“秘库里的丙四他们一样。”
韩泰平的眼珠子剧烈抖动起来。
“于是乎,我家方大夫就验了验他们的血,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在他们的血里发现了龙神果的成分。”
此言一出,连闷头记录的凌芝颜都抬起了头。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话说你这么多属下,平日都住在哪儿啊,吃什么喝什么?啊呀,莫非是住在贤德庄的地下密道里?”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到了贤德庄的怪谈,总是莫名消失的十大缸水和木柴,莫非就是为这些黑衣人准备的?
韩泰平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仿佛眼前的少年是什么未知的怪物一般。
花一棠站起身,晃悠着扇子绕着韩泰平溜达,“花某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带人将贤德庄挖了个底朝天,嘿,还真让花某发现了一处巨大的地下囚牢,能住上百人呢。不仅如此——”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用扇子挑起韩泰平的下巴,“我还在那囚室里寻到了一间密室,找到了这个。”
花一棠变魔术般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瓷瓶,送到了韩泰平面前。韩泰平身体豁然向后窜出一截,似是十分惧怕此物。
林随安万分诧异,想想这几天,朱母和小鱼从早到晚拉着她聊天闲逛,竟是没发现花一棠居然查出了这么多东西——不对,应该是花一棠特意瞒着她。
这又是为何?身为搭档不是应该线索共享吗?
还是说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林随安眸光在那黑瓷瓶顿了顿,一个藏在潜意识中的推测慢慢浮出了脑海。
那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这个瓷瓶里装的是另一种符水。”
脑海里的推测和花一棠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林随安暗叹一口气:果然。
“玄明说你来诚县是为了监督龙神观,但花某以为,你来诚县的目的恐怕不止如此。”花一棠手里把玩着瓷瓶,斜眼瞥着韩泰平,“你最主要的目的是培养、啊不,应该是培育这些面具杀手。”
韩泰平呼吸变得急促,身体越撤越后,直到脊背撞上了漆黑冰冷的墙壁,停住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花一棠沉下神色,摇了摇手里的黑瓷瓶,“这种符水能强化人的骨骼和肌肉,但却有一种副作用,腐蚀心智,用的久了,人就会变成四肢发达无法思考的行尸走肉,就如同——”花一棠声音沉了下去,“裘文一般。”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韩泰平尖叫。
“裘文是个失败的作品,所以,你们又重新培育了所谓的四兽,也就是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和丙三十四,但同样的问题依然存在,他们也失去了自我意识,如果没有意外,很快就会变成下一具行尸走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最终爆心而亡。”
韩泰平:“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花一棠深吸一口气,走到案边,再次举起“净”字轴书,“你们最终的目的,是培育拥有强悍恐怖的战斗力,能随心所欲控制改造过的身体,具有思考应变能力,又能为你们所控的杀人工具,就如同——”
花一棠说不下去,喉结滚动数下,转头看向林随安,眼瞳赤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流下来。
林随安眼珠子瞪得溜圆,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军?我?”
花一棠别开了眼睛,云中月捂住了嘴巴,凌芝颜的笔掉了,伊塔“啊”一声,这一次,丙四四人没有学舌,齐齐沉默了。
韩泰平的表情很难形容,像是拼命隐藏在阴沟里的惊天秘密被人随随便便翻了出来,大张旗鼓暴露在阳光之下,绝望又荒诞。
林随安脑中飞速将花一棠的推理捋了一遍:韩泰平以及他背后三爷的目的主要有两个,其一,炼制符水一号,用以贩卖敛财,其二,炼制符水二号,用以培育人形生|化|武器。
面具杀手是1.0版本,裘文是2.0版,丙四四人前期是3.0版,现在是3.5版,或许中间还有更多的迭代版本,而根据她这具身体的种种特性,以及对龙神果异常敏感和激烈的反应推断,最大可能性就是,她自己就是终极版。
这个推理实在是太玄幻了,不过更玄幻的是,林随安发现,之前对这具身体“未知的恐惧”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然是这样”的坦然和爽利,甚至还有一丝“不愧是我”的小得意。
这种奇妙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花一棠静静站在她面前,少年俊丽的容颜在晦暗的衙狱里白得发光,像极了那一夜看到的皎洁月轮。
【你与他们不同,你是有后台的人。】
林随安轻轻笑了一声,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或许是花一棠特有的中二气感染了她,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
林随安没有往下想,而是问出了心里的疑问,“所以,这就是你瞒着我查案的原因?”
花一棠垂着睫毛不说话,手里的扇子捏得咔咔作响。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林随安道,“我们可是搭档,不离不弃,生死与共的搭档,你怎么能不信我?”
花一棠赫然抬头,“我没有……”
“我信你,”林随安定声道,“我信方大夫,信靳若,信凌司直、伊塔、木夏,我信只要有你们在我身后,我就不会变成破军,而是林随安。”
花一棠咬紧牙关,眼眶更红了。
林随安上前,砰砰拍了两下的花一棠的肩膀,“这些可都是你说的,难道你忘了?”
花一棠望着林随安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辈子都不会忘。”
“不错,这才是配的上我林随安的搭档!”林随安又拍了一下。
花一棠松开紧绷的下颌,轻轻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逼退眼中的情绪,再次睁眼之时,又变成了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翘着脚坐在了桌案上,挑眉道,“韩泰平,聊聊三爷吧。”
韩泰平抱着脑袋,声音发颤,“我不知道什么三爷!”
花一棠鼓掌,“都到这个地步了,韩里正还对那位三爷如此忠心耿耿,着实令花某敬佩。不过花某向来不相信你们这种人能有什么忠心,啊呀,莫非你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三爷手里,比如说——家人的性命?”
韩泰平猛地回头,惊恐的眼神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花某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三爷是谁;第二,三天之内我将刚刚那些话散播至唐国各地,就说——每、个、字都是你招、供、的。你猜,那位三爷是信你的忠心,还是信我?”
“你不是人!你这个王|八|蛋!花一棠,你迟早要遭报应的!”韩泰平嘶吼。
林随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你不会恰好也认识六爷吧?”
韩泰平:“什、什什什么六爷?!”
“东都城红妆坊郝六家的郝六啊。”
韩泰平的眼神更惊恐了,虽然没说话,但表情已经将心里的潜台词表现得淋漓尽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把这条也加上,”林随安道,“六爷的身份也是韩泰平供出来的。”
花一棠:“好嘞。”
“林随安你这个恶鬼!花一棠你这个畜生!你们两个都不是人!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韩泰平震天的叫骂声中,花一棠和林随安肩并肩靠在桌案旁,同一姿势抱着双臂,同一表情笑吟吟瞅着,还时不时评价两句。
林随安:“他骂人功力远不如你,不走心。”
花一棠:“谬赞谬赞。”
“要不你也骂两句,打个样?”
“我如今好歹也算一县县尉,贸然骂人也太失礼了吧。”
“你说他骂了这么久,累不累啊?”
“我瞧着嘴皮子都干了。”花一棠将手里的黑瓷瓶扔给丙四,“让韩里正润润喉。”
丙四拔开瓶塞就要往韩泰平嘴里塞,韩泰平的骂声戛然而止,换成了凄厉的尖叫,“我只知道三爷是净门的门主!”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闪了腰,凌芝颜的笔在供词上戳个洞,云中月的下巴砸到了地上。
伊塔:“啊嘞?”
丙四四人:“啊嘞嘞?”
*
小剧场
躺在县衙里晒太阳的靳若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谁在背后说我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