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楼位于皇城地理中央位置,也是皇城和宫城的分界线。往南是宫城,乃为圣人起居生活之地,又称禁宫,往北是皇城,坐落着省六部一台五监九寺的衙署。
整座皇城中,应天楼是第二高的建筑物,五层楼,二十丈,仅次于宫城内的观象台,楼上最着名的景点是报晓鼓,每日卯时一刻,由金吾卫敲响第一声,唤醒整座东都城。
时值上元佳节,应天楼上悬灯挂彩,远远望去,明华熠熠,流光溢彩。林随安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现代霓虹灯照耀下的旅游景点。
守门的金吾卫神采奕奕,金甲擦得发亮,灯光落不住,滑下来,洒满了地面。青砖地面刚刚用水扫过,潮湿的气息中还带着花香,身着素青官服的女官们齐齐列站两侧,恭迎制举新榜进士。
十七名进士,两个是熟人,第一名的白汝仪,倒数第一的苏意蕴,还有几人看着眼熟,似乎在卢侍郎的宴会上见过,皆是身着白袍,脚踏皮靴,头戴幞头,猛一看去,样式并无不同,但若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各有千秋。
白汝仪的白袍的确就是白袍,简单素雅,毫无任何花哨的装饰。
花一棠的袍子心思可就多了,里里外外罩了九层,亏得他身形颀长,宽肩窄腰,否则定会穿出窝囊臃肿的效果。
衣袂和袖口处以白丝隐绣花氏族徽,一层叠一层,能吸光反光,在黑暗处隐隐发亮,木夏说这叫“藏星纳月”。纱的材质也很特别,行走间飘逸,站立时规整,跪坐后起身也无半分褶皱,堪称免烫材质,着实令人惊奇。
相较于花一棠“低调的嚣张”,苏意蕴今日可谓是“明骚的夸张”,白袍外也罩了好几层纱,具体看不清到底是几层,感觉比花一棠有过之而无不及,腰间、袖口、领口、衣襟处也以白线锈了花样,只是没有反光的效果,布料比花一棠的更轻更飘,风一吹,纷舞如透明的羽翼,再配上苏意蕴愈发白皙俊秀的脸,有种雌雄莫辩的魅惑感。
林随安和花一棠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苏意蕴,今日一见,依然有些不适应,更不要提其他几名进士,看着苏意蕴的眼神皆有些怪异,有的疑惑,有的不屑,尤其是第四名的丁瑞和第五名的万飞英,二人皆是女子,丁瑞大约十岁左右,万飞英武将打扮,听说来自青州万氏。
林随安第一次见到女进士,很好奇,不由多看了两眼,两名女进士见到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只是碍于女官在旁,不宜交谈。
根据规程,女官先引诸新晋进士入应天门,绕会昌门,在文思殿小歇,稍后登应天楼与圣人及六部官员一同赏月参宴,文思殿内地龙烧得火热,备好了新鲜瓜果点心,热茶热汤,还给每个人发了个暖手的小暖炉。
女官退出,殿门关闭,热气一熏,茶水一喝,众人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打开了话匣子。
首当其冲的话题,自然是林随安。十七人都是新榜进士,唯有林随安一个人是白身,这如何不令人好奇。
万飞英年纪最小,声音又亮又脆,好像冻过的白萝卜,“我听闻今年新榜进士中只有我和宁姐姐两名女子,不知这位娘子是何人?”
林娘子有些尴尬,“我叫林随安,是——”
“原来你就是林随安啊!”万飞英大喜,“我听表叔爷提过,说你的刀法出神入化,还说有机会一定定要与你好好切磋一场。”
林随安愕然:“……你表叔爷是?”
“京兆府的万林万参军,你们一起查过案子,太原猛虎的那个。”
林随安干笑,“原来是万参军的——表孙女,久仰久仰。”
万参军辈分够高的啊。
众人对太原姜氏姜东易杀人的案子都有印象,还有几个在卢侍郎的宴会上有一面之缘,都纷纷和林随安套起了近乎,林随安一个半社恐,应接不暇,苦不堪言,暗暗踹了一脚花一棠,想让他这个社牛解围,岂料他不但不帮忙,还端着茶盏喝得有滋有味的。
“圣人果然对扬都花氏果然恩宠有加,花家四郎来应天楼赴上元宴竟然还能带护卫。”苏意蕴阴阳怪气冒出一句。
殿内一静,气氛有些尴尬了。
花一棠吹了吹茶水表面的花椒壳,“林随安不是花某的护卫,是花某侦破数宗重案的搭档。”
苏意蕴:“我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将红颜知己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白汝仪怒道,“苏十郎,你莫要乱说。”
苏意蕴斜眼,“白十郎,别以为你得了一甲榜首就能高我一头,今夜晚宴,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白汝仪怔了一下,“莫非,你还真以为——”
“今日乃圣人亲下口谕,请林随安同登应天楼,”花一棠打断白汝仪,“容不得某些红眼病的小人置喙。”
苏意蕴好像被踩了脖子的公鸡,“圣人宣她同登应天楼,凭什么?!”
花一棠朝苏意蕴绽出一个万分嘚瑟的笑脸,“关、你、屁、事!”
苏意蕴脸青了,众人齐齐低头品茶,佯装没看见。
门外响起敲门声,一名女官推门施礼,提声道,“林随安可在?”
林随安忙起身回礼,“我就是林随安。”
“圣人口谕,宣林娘子前去应天楼陪驾。”
林随安大为诧异,忙看了花一棠一眼,花一棠站起身,表情也有些吃惊,“敢问这位女官,圣人只宣了林随安一人吗?”
女官笑了笑,“还请诸位进士再稍后片刻。林娘子,请。”
在花一棠惴惴不安的目光中,林随安硬着头皮随女官出了门。
今天入宫赴宴,没带千净,腰间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夜风一吹,背后汗毛竖起一大片。
林随安将她与圣人见面后的点点滴滴捋了一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任何忤逆失礼之处,吊在嗓子眼的心才放下了几分。
但愿就如那位姜侍郎所说,只是聊天话家常,顺便道个谢。
若是能赏点钱,那就更好了!
应天楼比想象的还高,几百阶台阶,来来回回绕了七圈,总算登上了楼顶,火龙般的宫灯沿着黑色的屋檐悬出半空,在深蓝色的夜风中轻轻摇晃,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无云亦无声。
月光下,只有一个人,身着明黄色的朝服,高髻金冠,负手而立,遥望着璀璨如星海的东都城。
引路的女官悄无声息退下,林随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上前一步,跪地叩首道:“林随安叩见圣人。”
女帝侧过头,天上的月光和地面的星光凝聚在她姣美的容颜之上,圣洁又温和,“不必多礼。过来陪朕一起看看东都城。”
这剧情走向怎么感觉怪怪的?
林随安心里突突乱跳,僵硬着四肢挪到圣人身后一尺距离之后,映入眼眶的景色广袤震撼,激得瞳孔一缩。
东都城一百零坊如同一百多个四方四正的星盘,由明亮的星带连接为一个整体,是贯穿东都的四河九渠,灯船、赏船、游船如萤火汇聚其中,光从水中溢出来,飘散着幸福和希望,又被街上的灯楼、灯车、灯轮吸了进去,循环往复,光华无限。
“东都城就是这般,似乎隐隐有种特殊的引力,吸引着人永远看下去,看得心都感动起来。”女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圣人所言甚是。”林随安道。
今夜的风格外的凉,吹得面部肌肉都萎缩了。
女帝的笑意更大了,“云水河上,你救了朕一命,想要什么赏赐?”
“只要是圣人赏的,什么都好。”
“说实话。别学四郎那般油嘴滑舌。”
“……赏钱吧……”
“怎么?跟着花家四郎还缺钱?”
“天下没人会嫌钱少。”
女帝侧目看了过来,眸光流转,似藏了星河万千,“你觉得此处的景致如何?”
林随安紧张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甚好。”
“姜东易穿行两坊杀人所用的宵行令查到了源头,是金吾卫右将军姜宏光,太原姜氏的族人。”
“圣人明察秋毫,圣人英明。”
“朕撤了他的职,打发他回家种地了,如今,金吾卫右将军职位空悬,你可愿做这个将军?”
“!!”
林随安震惊地说不出话来,面部肌肉倏然收紧,皱得大约像个蒸饼。
金吾卫!右将军!
几品官?俸禄几何?
不不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皇帝亲自给的offer,boss直聘!
这已经不是“平步青云”,而是“一步登天”的巨大狗屎运——
且慢!
这狗屎运不符合她的“倒霉”人设啊!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林随安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痛让过热的脑细胞冷了下来,谨慎观察对面的女帝。她歪着头,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像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小女娘,但是花一棠说过,轩辕皇族所有人的外表都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她是唐国的女帝,唐国屹立百年,兴盛繁华超过林随安认知中任何一个朝代,能成为这般宏伟帝国君王的人,怎么可能将金吾卫右将军的官职随便给一个平民百姓?
这不合理。
难道——女帝在试探她!
为什么试探?
试探她做什么?
因为花氏?还是因为花一棠?
亦或是因为千净?净门?十净集?
乱七八糟的想法乱哄哄涌入林随安的脑袋,又轰一下散了,只剩下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个金吾卫右将军不能当!
林随安觉得自己想了许久,但实际上只有一息时间,她猝然跪地,抱拳道,“林随安一介武夫,无德无才,愧不能受!还望圣人收回成命!”
女帝长长“嗯——?”了一声,“这么快就拒绝了?不多想想?”
“金吾卫右将军位高权重,林随安受之有愧!”
女帝不做声了,时间一息一息过去,林随安额头冒出汗来,甚至开始考虑以她这具身体的反应能力,从应天楼上跳下去活下去的几率有几分,穿越回原来世界的几率又有几分。
良久,女帝幽幽叹了口气,“林随安,你可知道各大世家中流传的关于旦日制举的谣言?”
林随安猛地抬头,女帝静静看着她,眼瞳深邃难测。
“略有耳闻。”林随安低声道。
女帝点了点头,扶起林随安,“同为女子,想必你也感同身受,女子若想在这世上做出一番事业是如何艰难,一国之君,更是如此。”
林随安沉默。
女帝转身,目光远眺天地交接之处,“那些门阀士族就是附着在这片大地上的沉疴宿疾,他们高高在上延续了千年,眼中早已没有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百年的唐国,在他们眼中也只是幼稚天真的孩童罢了。他们见不得女子做官,见不得女子为帝,见不得寒门学子与他们同朝,甚至见不得平民百姓一日比一日过的好,他们认为这些人只配匍匐在地,做蝼蚁,做粪土,只配仰望高高在上的他们。此病根不除,唐国倾塌不过旦夕之间。”
林随安点头:“圣人睿智。”
女帝看了眼林随安的表情,“你似乎对朕说的话并不惊讶?”
“事实如此。”
站在历史视角上,门阀士族没落是迟早的事。
女帝笑了,“朕第一眼就觉得你与常人不同,果然,你比他人看得长远许多。”
林随安心头一跳,忙抓人出来顶锅,“我听花一棠说过类似的话。”
“特立独行的花氏啊,”女帝道,“当初,朕果然没选错人……”
风扬起明黄色的黄袍,呼呼作响,月光中皇冠珠幡轻轻碰撞着,有些孤寂,又有些冰凉。
“林随安,你真的不想陪在朕身边,看着这高处的风景吗?”
林随安垂眼,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伴君如伴虎,这种地狱难度她可没胆挑战。
“高处的风景纵然好,但楼高百丈,重在地基,树高百尺,重在根脉,我相信,只有根植于土地,根植于百姓,方能保唐国这棵大树屹立不倒。”林随安单膝跪地,抱拳举过头顶,“林随安愿深植大地,维护唐国之基。”
女帝沉默许久,“你一生所求为何?”
“坦荡随心,随遇而安。”
翻译过来:胸无大志,只想躺平。实在不是当官的料啊!求您放过我吧!
“好!好一个坦荡随心!”女帝笑出了声,笑声朗朗回荡在天地间,震撼着夜色中的东都城,这笑声让林随安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她面对的果然是当之无愧的国之帝王。
下一瞬,女帝神色一转,声音又低了下来,像是小女娘的撒娇,“这可难办了,那我到底赏你什么好呢?”
林随安注意到,女帝说的是“我”,而不是“朕”,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保护圣人乃是所有大唐子民应尽之职责,圣人平安无恙便是对我最大的赏赐!”
“那可不行,我定要赏你点东西才行。”女帝噘着嘴道,“否则那些罗里吧嗦的史官定会说我小气吝啬,搞不好还会大书特书写在史书里。”
“……”
林随安低着头,脖筋僵硬,感觉那股不祥预感越来越重,压得她肩膀酸疼难忍。
“啊,想到了。”女帝袖子窸窸窣窣响着,掏出一个东西,递到林随安眼前,“就赏你这个吧。”
是一块黑色的铁牌,没有任何字和图案,月光照在上面,泛起一层细细的光,仿若搅碎的星辰之力散落其中。
林随安咕咚吞了口口水,这东西她在扬都见过,凌芝颜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当场让扬都太守吓尿了裤子。
女帝卷起大袖子,蹲下身,脑袋凑过来,金冠上的红珠子直撞林随安的脑门子,手里的黑铁牌往前送了送,“这是御史台暗御史的令牌,持此牌者如圣人亲临,六品以上的官都认识。”
林随安抖着脸皮望着女帝,女帝笑颜如花,神秘兮兮道,“暗御史都是我亲自任命的,不限出身,这是唐国自建国以来的规矩,放心,没人会说闲话的。而且,暗御史平时身份都是保密的,除了我和御史台大夫外,没人知道,很安全的。”
林随安:“……”
听起来更危险了!
“暗御史有监察百官、视察民情、肃正纲纪之责,暗中行事,你想怎么玩都行,很好玩的,你试试呗。”
“……”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恐怕不试也不行了。
“每年有十万贯钱的俸禄哦。”女帝再接再厉。
林随安闭了闭眼,双手接过令牌,“林随安谨遵圣人之命!”
女帝笑吟吟点头,拍了拍林随安的肩膀,“以后若有事让你调查,我会派专人和你联系哦,好好干,干得好,还有更好的奖赏哦!”
“多谢圣人!”
女帝喜气洋洋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林随安随之起身,揣好令牌,转了转僵硬的脚腕子,腿肚子果然抽筋了,疼得她一头的汗。
女官好像幽灵一样从身后冒了出来,低声道,“启禀圣人,六部官员和新榜进士已经在楼下恭候多时了。”
女帝震袍转身,挂上端庄的帝王脸,“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