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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鲁时,男,年七十三,家住北岳坊北八巷二百二十一号——这老头家里还有其他亲人吗?”黑衣黑靴的不良人从院里探出脑袋,用布巾捂着口鼻问道。

小燕抽泣着举手,却被旁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拽住压下,低声道,“不良人问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小燕你可别乱认,恁是惹麻烦嘞。”

小燕表情有些发怔,好像还未反应过来。老奶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人老了,迟早有这么一天,孩子,节哀顺变。”

林随安站在小燕身后几步之外,默默观察着四周。靳若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去就报了官,县衙位于河半城的一河坊,一来一去用了快半个时辰,不良人来破了门,确认了尸体身份,一通折腾招来了不少居民围观——都是步履蹒跚,形如枯槁的老人,得知邻居死了,没有任何惊慌和看热闹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表情淡漠。

靳若低声道,“我粗粗转了一圈,北岳坊里八成以上都是独居的老人,要么是一辈子贫困没钱娶老婆,无儿无女,要么是亲人都死了,要么是身患重病被亲人嫌弃的,老人多,又都是穷人,几乎每天都有死人,这里的人早就习以为常了。”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世道艰难,人如草芥……

“到底有没有人知道?这老头还有亲人吗?”不良人又喊了一句。

“时老三有个远房侄子,住在南岳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

不良人:“叫什么?具体住址?”

“好像叫鲁九,具体住哪不晓得。”

不良人回头喊了一句什么,一个年轻不良人一路奔出。小燕的脸色白得吓人,那个不良人身上带着一股腐臭味儿,令人作呕,显然尸体的情况不太妙。

不良人指向小燕、林随安和靳若,语气很是不善,“你、你、你,你们三个报官的过来,说说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林随安:“闲逛路过。”

靳若:“看到人哭。”

林随安:“随便看看。”

靳若:“凑巧看到。”

不良人:“……”

不良人脸色不咋好看,他的目光在林随安和靳若身上转了一圈,这二人衣着虽然看起来朴素,但细细观察就不难看出皆是上好的料子,做工剪裁更是精细,且此二人眸光凛然,气质非凡,只怕不是普通百姓。不良人在官场混了这么久,这点眼力还是有的,略一思索,便跳过二人,开始问小燕,“你呢?和死者有什么关系?”

小燕抹去眼泪,吸了口气:“我和时爷爷是朋友。”

“朋友?”

小燕点头:“时爷爷是手艺人,我想找他学手艺,后来就成了朋友。”

不良人皱眉,“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七八天前,”小燕想了想道,“是十月初五,我买了胡饼过来。时爷爷最喜欢吃胡饼了……”说到这,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人群中的老人们纷纷道:

“是啊,小燕常常来看老时,来的时候都带着胡饼。“

“那天的胡饼我也吃了,恁是香呢。”

“我记得那天是老时送小燕出的门。”

不良人还想问什么,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子背个大木箱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双眼迷离,酒气熏天,边走边道,“尸体在哪?”

不良人脸黑了,忙把胖子推搡进去,“里面里面里面!天还没黑,老李你怎么就喝成了这样?”

“嘿嘿,喝了酒,才验得准嘞。”这位“老李”显然是个仵作,一摇三摆晃进了院子,院中一片叫骂声,想必是酒气和尸臭混在一起味道愈发恶心。

靳若满头黑线:“这仵作能行吗?”

林随安:“……”

感觉不太行。

果然,过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就吵了起来。

“老李你验清楚了吗?”

“废、废废话,我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摔死的!”

“从哪看出来是摔死的?”

“他这么大年纪了,腿脚肯定不利索,上楼梯的时候没踩稳,摔了,死了!”

“这他娘的哪有楼梯?!”

“诶?没有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明明被楼梯绊倒了。”

“你是喝高了,自己没站稳!”

“啊?那我再瞅瞅。”

院外众人:“……”

靳若:“咱们要不要帮忙?”

林随安:“你会验尸?”

靳若头摇成了拨浪鼓。

突然,小燕狠狠一吸鼻子,扭头钻进人群跑了,她的行动太突兀,待林随安反应过来的时候,靳若骂了声娘也追了出去。院子里又骂了起来,那位李仵作又断出了死因,说是淹死的,所以尸体被泡涨了,不良人又骂了起来,说这鬼地方连个水缸都没有,怎么可能淹死。

林随安却听出了端倪,尸体胀大,腐臭难闻,八成是尸体已经成了“巨人观”。这可不太妙,死因估计更难判断了,难道她要强行进去看死者的眼睛,发动金手指——

就在此时,林随安背后汗毛唰一下立了起来,只觉一股寒意直逼后脑,犹如千万针芒刺入。她倏然回头,目光飞速扫了一圈,定在街角处的歪脖馒头柳上。

树下站着一个人,一袭黑衫,前襟掖在腰带里,露出短了半截的裤子和苍白的脚踝,没有风,枝叶静默地罩在他的头顶,遮住了脸和上半身,此时已近黄昏,阳光的衍射将树叶涂上了惊悚的鲜红色,猛一看去,仿佛此人头顶栽着一朵血喷泉。

千净发出低鸣,仿佛和什么东西在遥相呼应,林随安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感受到了,那是死亡的气息,和她身体里的嗜血感觉如出一辙。

“看什么呢?”靳若的声音响在耳边,林随安一个激灵,猛地转头,靳若被她的目光吓得后退半步,还摆了个防守起手式。

林随安呼出一口气,再一转眼,树下的人不见了,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幻觉。

“怎、怎么了?”靳若小心翼翼问道。

林随安摇头,这才看到小燕也回来了,还拽了个中年男人一起,那人也背着一个木箱,头戴幞头,粗布长衫,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小燕你这是干嘛,我还要去北三巷出诊呢——”他看到鲁时门口的人群,一下愣住了,“这是怎么了?!”

小燕扭头朝着男人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纪大夫,求求你,我不能让时爷爷死的不明不白!”

纪大夫大惊:“时老死了?不可能!我上次来复诊的时候,他的咳喘明明好了许多!”

四周的老人们显然都认识这位纪大夫,纷纷行礼,此时方才有人露出了悲伤的表情,还有人抹起了眼泪,仿佛他们一直控制着情绪,此时看到许久未见的亲人,突然就绷不住了。

纪大夫眼眶红了,他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长得方脸浓眉,眉眼间有着医者独有的悲悯之色。

听到了院外的声音,院内的不良人跑了出来,看到纪大夫顿时大喜,“纪大夫你来的正好,老李又喝高了,您快进来帮我们看看,若是没啥问题,赶紧把人埋了入土为安啊。”

纪大夫重重叹气,随着不良人进了院。

靳若放低声音,“是个出诊的大夫,小燕从的一户病人家里硬拽出来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小燕。

燕站起身,伸着脖子看着院里,不停用手背抹着眼泪,只是眼泪越抹越多,瘦小的身体开始发抖,显然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了神,逐渐感受到了痛彻心扉的悲伤。

林随安有点看不下去了,移开了目光。

之前派出去的不良人带着那个远方侄儿鲁九回来了,远远站在一边,捏着鼻子,直到不良人唤了三遍才不情不愿凑到门口,却是一步也不肯走进去。

不良人:“你叫鲁九?”

鲁九:“是。”

“鲁时是你叔父?”

“一表三千里,没什么交情。”

“我现在跟你说一下鲁时的死因。”

“不用了吧。”

“好好听着!”

“……是是是,您说。”

不良人抖出一张纸,“死者鲁时,年七十三,性别男,死亡时间大约是八天前,死因是……纪大夫,死因是啥来着?”

纪大夫擦着手走出来,表情十分凝重:“时老常年患有咳喘之症,病发时,剧烈咳嗽引发癫痫,胃食反流,呕吐物堵塞咽喉,呼吸憋窒,无法呼救,故而身亡。”

众人一片唏嘘。

靳若:“这死的也太憋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

小燕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埋头无声恸哭。

不良人:“尸体就在里面,你要看看吗?”

鲁九满脸嫌弃:“不必了吧!”

“那行,在这儿画押。”不良人让鲁九在刚刚那张纸上按下指印,折了折揣进怀里,“尸体是你埋啊,还是我们帮你埋啊?”

鲁九:“啊?我可不管!”

“你不管可就埋乱葬岗了。”

“随便随便。”

不良人摊手,“辛苦费,一百文。”

鲁九大怒:“我没钱!”

“我有钱。”小燕挣扎着爬起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拎出来一吊钱,想了想,又道,“我想好好安葬时爷爷——”

不良人:“小丫头,这点钱可不够买坟地棺材,至少要一贯钱。”

小燕攥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吊钱,眼泪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我有——”靳若刚说了两个字,就被林随安扒拉到了一边。

林随安从荷包里掏出一片金叶子,“好坟地,好棺材,立碑。”

鲁九嗖一下窜了过来,抢过金叶子连连鞠躬作揖,“多谢这位大善人,放心,我身为叔父的侄子,定会将叔父的身后事办得风风光光!不知这位大善人和我叔父有何渊源,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去家里喝碗茶——”

林随安:“滚。”

鲁九:“是是是,滚了滚了!”

小燕万分感激,朝着林随安和靳若深深鞠了一躬。

四个不良人抬着的尸体走了出来,果然不出林随安所料,尸体已经呈“腐败巨人观”的状态,两张草席根本盖不住巨大的尸体,吊在外面的胳膊粗壮得几乎将衣衫绷裂,手背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静脉,围观众人齐齐后退捂住口鼻,面色不忍,小燕想要上前又不敢,万分紧张的状态下只抚了下草席,草席滑开了,露出了鲁时肿胀的脸——皮肤污绿,颜面肿大,嘴唇外翻,一双凸起的眼球定定看了过来。

林随安脑皮一麻,眼前划过一道白光,金手指画面再次出现:

泛光的小木匣,里面垫着棉布,棉布中央摆着一根珍珠簪。

靳若自告奋勇送小燕回家,太敬业反而显得不正常,八成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水灵,颠颠儿献殷勤去了。

花一棠一众还未别院,林随安闲极无聊,瘫在台阶上吹晚风,正是烹饪晚饭的时间,空气里弥散着烧柴火的味道,这个时代的空气污染并不亚于现代,一到饭点,住宅区的浓烟遮天蔽日,十分呛人。

灰蒙蒙的天空搞得林随安的心情有些惆怅,她的金手指虽然看到了线索,但并没有什么鸟用。第一,鲁时死了,死无对证,第二,她并非官府中人,没有搜查鲁时家的权限,自然也无法寻到鲁时记忆中的首饰,第三,如果找花一棠帮忙……她要如何解释线索的来源……

就如同听到她心中所想一般,院门砰一声开了,花一棠步履如风走进来,花瓣般的衣袂随着步伐翩翩飞舞,又飘飘落在了她身边,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花一棠竟然和她同一个姿势瘫在了台阶上,半截衣袂飘到她的腿上,万分幽怨叹了口气,“真是见鬼了!”

林随安不动声色扫开花一棠的衣袂,“查到了什么?”

花一棠:“袁家是河岳城大户,袁家五娘的首饰都是珍品,价值比那套珍珠首饰不遑多让,袁家五娘言谈举止磊落,并无不妥,应该不是偷换首饰的人。”

“然后呢?”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话没说完。

“袁家五娘说根本不认识陪她试戴首饰的老妇,只是凑巧在店门口遇到,见那老妇颇为面善,心生好感,多聊了两句。”花一棠坐起身,瞪着一双眼珠子道,“这便是最诡异的地方。”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从袖口抽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纸上是一张老妇人脸画像,画功精巧,栩栩如生,容貌慈祥。

“这是我根据袁家五娘的描述绘制的人像。”花一棠道。

林随安有些惊讶:“好画功。”

想不到这纨绔还有点真本事。

花一棠得意摇了两下扇子,又想起似乎不是得意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袁父看到画像认出了人,是袁五娘的姨婆,早年远嫁广都,袁五娘出生后不久袁母病逝,袁父续弦,两家姻亲越走越远,多年没有往来,袁五娘从未见过这位姨婆。”

林随安:“说重点。”

“重点是——”花一棠深吸一口气,两只眼珠子黑黝黝的,“这个姨婆两年前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