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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饥又饿,见村庄上一家农舍前桃子树挂满了半生的青毛桃,活生生咽下口水,想来二十余里路还支撑得住,强忍住没做毛贼。

桃树边上有一条小河,王恒踏上了河边上的水桥,对着河水看看倒影,用河水擦擦脸上的灰。

“公子爷,这都逃难了还没拦着您臭美。”小才不失时机怨怼。

王恒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身干净衣衫换上,一边指着小才的脸说:“这里,这里,都是灰,你也赶紧擦一擦,换一身衣裳,咱们这样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还灰头土脸的,敲得开大伯家的门吗?”

王恒的大堂伯王元驭,时任正三品户部右侍郎,传闻即将入阁为次辅,乃是前途无量的京官。

王元驭出生的时候,吴氏太夫人梦到一群家雀儿在门楼上鸣叫,雀同爵,兆头极好。王元驭自小过目成诵,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二十四岁应天府乡试第四名,嘉靖四十一年,年方二十八岁,高高得取中了会元,殿试榜眼。

小才担心道:“要是大夫人不留我们住在府里,可怎生是好。”

王家三房的祖宅,早已被他父亲顶给了二房换了银两。

王恒苦笑道:“我思前想后,至不济去大父墓前结庐而居,族里帮衬个三升五斗,也能过活。”

小才险些笑出泪:“这是什么馊主意,大老爷是族长,大夫人不能不管你。”

王恒又道:“你到时候投奔你表姑妈去,娟嫂管着大伯府上的厨房,有几分得脸,总能在大伯府里给你谋个跑腿的差事,我还等着你接济。”

王才的表姑嫁与同村顾氏,在元驭大人桂榜中式时,顾家便全家投身于王家,此时虽属奴仆,其实比仍是良籍的王才家体面多了。

小才想了想,道:“这么算来,我倒是比你出身好。”

他生长在浏河靠近长江畔的村落里,村西王家是太原王,拥有近千亩水田,大房二房都有人考取进士做大官。

王才家是村东王家,属于刚巧也姓王,是个只有几亩地的小自耕农。他父亲跟随王三老爷去兰溪做小官前,只略略认得几个字,当然也无从考证自家的谱系,对外只攀附称是本家。

王才村居时,每日清晨去水边割羊草,听到村西王家大宅里跟他年纪相仿的童子在朗朗念书,暮色来临前,再要割一次羊草储备起来,听到王家大宅里的童子仍然在念书,那时他年幼也不知道干吗要读书,但不用干活总是好的。

以至于心里愤愤地想,出身不如人有甚么办法。可太原王这一家子人精,偏偏出了王三老爷这个异数,仗着三品大员的势,还坐不稳一个芝麻绿豆官。

两个年轻人脚程还算快,忍饥挨饿从阡陌田间走到一条稍宽阔一点的泥土路上。虽然王才的散碎银子还在身上,一路却甚是荒僻,野店也不曾碰到一家。

前头有个晒谷场,此时停着数辆马车,已及众多箱笼物事,一群男男女女好像正在吃早饭。

晒场上支起了锅子,有个胖子下了油锅在贴糯米饼,兹兹的油香四溢。

王才低声道:“糯米饼里肯定放的草头馅儿。”

王恒忍不住咽了口水道:“也有可能是豆沙馅儿。”

王才闻着香味道:“必定是两面焦黄。”

紧接着两人腹鼓如雷,盯着油锅瞧得眼睛冒火。

这时迎面走来个柳眉杏眼的女郎,粗布袄裙遮掩不住她身段袅娜,丽质天生。

她展颜一笑,不尽的亲切之意,道:“两位阿弟可是饿了,我让老李给你再贴几个。”

稍等片刻,老李用油纸包着饼送过来,王恒和王才赶忙道谢。

老李笑道:“大姐吩咐下来,也不值啥,不用谢不谢的,这是行路人的本分。”

王恒见他和气,索性跟他问了问路。

老李道:“咱们是去黄渡镇,前头就要朝南走了,你们去太仓州城,那还得往东走。”

一油纸包的饼子足有八个,并且体贴的有甜有咸。

靠着这几个饼,走了两个多时辰,忍饥挨饿紧赶慢赶着饭晌进了城门。

太仓城比兰溪县城小,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王侍郎的府上。

这是王氏大房十年前在城里新起的宅子,目前只居住着大房侍郎大人一家,人口颇简单,规制却极恢弘,是太仓城里首屈一指的豪宅。

整条街只住着王氏一家,邑人就称为王衙前。

至于王氏祖居,则在二十余里外的浏河乡下。

侧门虚掩着,小才认出来看门的是他表姑的公公,心中一乐,喊道:“福林公公,您老又富态了。”

福林腆着小肚子,眯起老花眼认了好一阵,道:“哎呦,这不是三房的小才嘛,你们老爷打兰溪回来了?”

小才指一指王恒,道:“我跟着七公子回来的,还要烦请福林公公去通报一声,七公子给大夫人请安来了。”

王恒虽是个小小少年,那也是正经的主家,福林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便去内院通报。

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婆子来领他进外院,穿堂入院一路花木葳蕤,来到三间抱厦厅。

朱淑人年约四旬有余,面目娟好,微有发胖,着一身家常玉色松江细布袄裙,正靠在椅上翻账簿。她是嘉定知县的长女,未嫁之前就帮着治家,素有能干之名。

王恒疾步趋前,深深地作了个长揖:“给大姆娘请安了。”太仓土话,伯母叫作姆娘。

“七郎,坐到这里来。”朱淑人眼光扫一扫,丫鬟搬了一个圆几在她下首,“饭可用过了?”

王恒尴尬一笑,说:“还不曾。”

“传娟嫂摆饭过来,就在这里吃。”

王氏号称北宋名相王旦后裔,一直是耕读世家,真正发迹则是王元驭考中进士之后,乡居规矩并不大。

“你们家老爷真糊涂,怎么一两个老成管事都不派,让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回乡,兰溪到太仓几百里路也是有的。”朱淑人向来看不起三房的这位叔叔,贪花好色,懒散无能。

“家里头今年又添了一个小兄弟,两个小妹妹,大哥旧年娶了嫂子,统共就几房家人,老爷委实派不出人手了。”王恒笑道:“一路都是坐的船,也并没有走几里路,我是一意要科举的,权当是历练历练,况且侄儿还没参加过童子试,早一日回乡,也好多温习温习。”

朱淑人知道三房什么都缺,独独人丁兴旺,王恒在家中小排行第三,族中兄弟大排行老七,爹不疼娘不爱的,偏生一门心思要读书进取。

她不由心生几分怜惜,便说:“还有半年县试就要入场,你索性住下来,得闲也能让你大兄指点指点。”

王恒的大堂兄,是远近闻名的才子辰玉公子。

因是王元驭的独子,十八岁中了乡试第一名解元,无端被人诬陷作弊,尽管他在复试又取得第一,言官们对他父亲王元驭的弹劾却未停止,辰玉公子便没参加进士试,乡居与江左名士诗画唱和,又写过几个南曲剧本,一时俨然名家。

“那敢情好,只怕我程度太差,辰玉大兄借几本书给我先看起来,瞧不明白的地方再问。”王恒突然有些心虚,他岂止是程度太低,除了魏先生指导他这一年,他父亲根本没给他请过先生,早先跟着几个蒙童读过两年三百千,至今不过粗通文字而已。

朱淑人点点头,道:“也好,你大兄懒怠与人交往,如今长住在南园别业,他从前的外书房鹤来堂,成亲后好几年不曾用过,先与你住着,他举业的书箱都在那里,便是亲笔做的笔记也都在,你自行翻阅吧,等他归来再叫他给你看看文章。”

待王恒用好饭,朱淑人便命王辰玉的继室冯氏派人重新打扫一下外书房,换上干净的被褥,送王恒先去休息。

鹤来堂离抱厦厅不远,内院最西厢三间,植了几株木樨花,大约是取蟾宫折桂的好兆头,间壁有个月洞门,入门便是花园,住着闺阁小姐,轻易没有男仆出入,极是清净的去处。

三间屋子打通,轩敞无比,南窗下放着一个黄花梨大案,案上叠着各色法帖,另一头摆着个西洋水精花瓶,插着满满一囊木香花,芬芳怡人。

西窗下挂着一大幅秋山红叶图,提款为蘅芜室主人,大概是辰玉公子自己的手笔。

北侧,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挂着雨过天青的蚊帐。此外,便是高入房顶满架满架的书。

王恒正对大兄这样的富贵闲人表示羡慕,看见游廊上小才抱着行李而来,二人相视一笑。

跋涉数百里,总算取得了第一步的成功。按照魏先生给他的谋划,有了容身之地,还能清清静静地读书,接下来,就得用功求取功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