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邱建国最近几天牙龈都急上火了,妻子张晓芳也不煮干饭了,天天不是稀饭就是绿豆粥,降火顺滑,勉强能吃得进去。
原因自然是许小琴每日打卡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戏码。
或许是深知村长的公章比起那些个亲戚的证明好用无数倍,也更具法律效力,许小琴一直疯狂纠缠着邱建国,试图拿到他亲手写的,邱承宇当年年龄填报错误,实际年龄为15的证明。
邱建国一来,当年压根还没当上村长,没有经手过邱承宇的出生证明,二来也巧了,许小琴生邱承宇的那两年,是在娘家住着的,以至于诸如张福子这样的老辈子,也不敢十分确定邱承宇真的是15岁,而非16。
这样的情况下,邱建国自然不敢盖公章的,何况抛开并不能抛开的事实,主观上,他也绝对不想给邱承宇写什么证明,有邱嘉春这样的前车之鉴,邱建国十分害怕邱承宇如果差点杀了人都能逃脱惩戒,未来会制造更耸人听闻的祸事。
何况,一旦写了这个证明,又要将更为无辜的薛晓兰置于何地呢?
这天,正当张晓芳又准备煮粥的时候,邱明理跑回了家里:“妈,我爸呢?晓兰姐的律师下来村里了,他说想找村长谈谈。”
张晓芳赶紧去把丈夫找了回来。
陈律师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地提出请求,他希望村长能够召集村里人来一次集体会议,这样能高效率地一次性解决问题,会比一家一家去更省时间。
“这……”邱建国有些为难。
这种事毕竟不是涉及全村人的事情,于情他可以帮帮忙,于理却有些不符,而且村里人也未必配合,一来正是农忙的时节,家家户户都很忙;二来村里头,许小琴是无赖泼妇,谁也不想得罪,惹得人来家里撒泼打滚的,在她与薛晓兰的事情里头,相当于大家都站了许小琴,又怎么会愿意来听薛晓兰的律师讲话呢?
陈律师一抬手,从助理手里拿过了一份盖过公章的普法宣传员的聘书,展示了一番后,又拿出了政府里审批通过的普法宣传活动备案。
紧接着继续温和而强势道:“邱村长,实在是需要您配合组织一下村民了,普法任重而道远,尤其是像笼口村这样频发重大伤害事件的村子,尤其需要。”
“……”邱建国张了张口,笑着点点头,行吧,他还能说些啥,人家证件如此齐全,有理有据,他自然是要配合的。
邱建国想,还是城里人会玩啊,这一招一式的,先礼后兵,实在绝了。
于是,一场全村人都必须参与的大集会安排在了午后一点半。
按照农村人的作息,中午太阳太大,是不好出去的,刚好能用上这点空档。
荣正资助了十几个大西瓜和几大袋的冰棒供大家降暑,也顺势平复一下心情,毕竟大热天里莫名地被叫来听什么普法宣传,大人小孩都不是很乐意,这种时候还是舍点钱挣点好感才行。
陈律师的团队有模有样,还准备了小黑板之类的物件,在开篇认真严肃地做了基础却郑重的普法宣传,一旁还有助理专门负责摄像,这是回头要交给政府审核,以确保合理合规的。
过了好一会,就在大家都听得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陈律师终于停下来喝了口水,负责摄像的助理顺势关闭了自己手上的仪器。
陈律师放下水瓶,终于将话绕到了邱承宇的案件上,许小琴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试图撒泼,用有些生疏的普通话警告道:“你莫要乱讲啊!”
“这位女士,您可以监督我,如果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我会向您道歉并且更正,但是这样的集会场合,请你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好吗?”
陈律师的话不卑不亢,搭配他的着装与身份,自有一股难言的威严,许小琴忽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服从的意识,重新坐了下来。
陈律师拿着邱承宇的事情当做一个实例,毫不客气地指出,一旦法官认可了邱承宇登记在户口本上的年纪是错误的,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会受到牵连。
这话一出,集会现场的喧闹声就起来了,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陈律师抬了抬手往下压,示意大家安静,又提高了声音,第一个矛头指向了邱建国:“首先我们的村长,身上就得背一个玩忽职守,监督不力的罪名。”
邱明理下意识就想开口替亲爹反驳,好悬扭头看了亲爹一眼,发现邱建国淡定无比,这才又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继续听。
陈律师继续解释道,户口本、身份证上的岁数登记跟实际不符是不犯法的,但假如利用这样的漏洞,进行违法犯罪行为则肯定是犯法的。如果邱承宇的岁数登记是假的,邱村长主动开具了证明,那足以说明他手上的所有登记都有可能存在与事实不符的问题。
那么这会导致什么呢?
除了邱建国会被轻则惩处、罚款,重则撤职、坐牢,还会引发一系列耗时耗力的更正与审核流程,一整个村里所有人的登记信息需要重新审核和申报,请问大家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
邱建国悄悄松了口气,这陈律师是个好人啊,有他这一番话,谁也不能因为他不给邱承宇写证明而指责他了,毕竟他写了就是死路一条啊。不过那话着实有些夸大,对付懂行的不行,对付不懂法律的村民却刚刚好。
底下村民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也反应过来了,这可不行啊,大家多多少少的,都干过不少谎报、瞒报的事情,哪一家受得住这样重新查呢?
先不提农村结婚早,许多小年轻都是一到身份证上的结婚年纪就登记了的,如果查出来他们实际上是未到年纪就登记了,那会不会被追究责任?再一个,虽然不多,但也数量不少的,十几岁的女孩先生孩子后结婚,而后只能把孩子年纪报小个几岁的,会不会也被查出来呢?
除了结婚的问题,家里有老人的,也会牵涉其中,政府针对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是有补助的,不少人家为了这笔不多不少的补助,也在信息上做过手脚。
这些七七八八的灰色地带,如果没有人纠察也就顺利地过去了,可一旦有人较真,可没有哪一家经得住调查。
陈律师适时补上了一些相关违法事实会得到怎样惩处的法律条例,紧接着画风一转,整个集会又变成了如何预防犯罪,保护自己的大型科普现场。
还是用邱承宇做举例,面对这类会造成重大伤害的社会不安定份子,该如何保护自己。
答案却是——
尽量不要与他发生冲突。
因为对方的不确定性,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情况下突然伤人,如何伤人。要知道,大出血是会死的,如果薛晓兰不是救治及时,或者血库供应不及时,很有可能已经命丧黄泉了。
今天邱承宇可以选择拿刀捅伤薛晓兰,明天同样可以因为别人侵犯了他的权益,捅伤别人。
谁都可能成为这个别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薛晓兰。
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里沉默了下来,有些小孩甚至害怕地往父母身边缩了缩,他们似乎终于明白了,假如大家为邱承宇作证,会如何损害自己的利益。
作证之后,要是人放了出来,大家不仅要接受信息审查,还要像供祖宗一样继续供着他吗?无赖就可以拥有更多的特权吗?
尤其大家仔细想了想,薛晓兰是真的无辜而倒霉,邱嘉飞都亲口承认了是自己造谣,人家背负了数十年的坏名声不说,还被拿刀狠狠捅了一下,那地上流下来的血触目惊心,好好的升学宴也不了了之,甚至差点喜事变丧事,人家多可怜啊!
就连许小琴也无话可反驳了,她徒劳地站了起来,张嘴欲辩,却只发现周围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不准备再做任何妥协又夹杂了厌恶的眼神。
立场,是会跟着利益转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