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葬礼当天,荣正没用任何人介绍,一眼就认出了谁是邱红。即使她脸上还带着几道狰狞里泛着血色的伤疤,也不影响任何人都能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她,惨白憔悴的脸上,眼睛是眼睛,下巴是下巴,半分农村女人被田地厨房的辛劳染上的蜡黄土气都无,实在不愧她村花的名声。
但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会令普通人望而生怯的,渴望、妒忌,甚至催生恐惧和恨,不知道那些谣言里,有多少真多少假?
荣正摸了摸烟盒,点了根烟。
邱红见了邱建国一行人,招呼还没打,先来了个快弯到地上的鞠躬,这是个很郑重的礼仪,平常乡里乡亲,少有人会鞠躬这些,稀少也让它更显得郑重无比。
邱建国让她起身说话,看清了她的脸,心里的火也一下蹿了上来:“你婆婆打的?”
“叔,还有大哥、弟弟……你们能来,”邱红避而不谈,招呼打到一半哽咽了下,“我不会说话,但这份恩情会记在心里。”
她无意于示弱装可怜,但在这种时候,有人能站在她这边,为她撑腰,确实让她浑身冰凉的血都回温了些。虽然她很清楚,未来的一切,她最能倚仗的,仍然只有她自己。
邱建国自己有儿有女,当年也跟邱红的父亲一起长到大,扯过闲,喝过茶的,如今瞧见邱红被这般欺负,怒火难消,让邱红带路就要去找李七妹理论,身后一帮人自然跟着说要去算账。
“叔,我想单独跟您说几句。”邱红眼眶全红,倒是没有自乱阵脚,走远了些,把自己的筹谋,跟着邱建国说了说。
荣正就站在两人不远处,哪怕耳朵尤其灵,现场太过嘈杂,时不时地又有鞭炮声,半句也没听清,他咬了咬嘴里的烟,忽然生出些好奇。
邱建国跟邱红还没有说完话,邱明理忽然爆喝出声,开口成脏了起来:“嘿,你妈*说什么呢?操你妈的,你再多嚼几句!”
说完就一把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前打人。
荣正回神看了过去。
“他刚刚嘴巴不干净,说我们是邱红姐的姘……呜哈!”邱明理指着一个正在准备纸钱香烛的大王村的男人解释道,话还没说完就被荣正给捏住了下巴。
荣正淡淡道:“别嚷嚷,叫人看笑话。”
不论什么地界,没本事的男人最喜欢干的事就是给女的造黄谣,这种事情一旦嚷嚷出来了,再清白的豆腐都得粘上灰。
那就这么忍了?
邱明理瞪大眼睛,满是不甘。
荣正笑了笑,怎么可能?
他忍别人,笑话。
“被我戳中了龌龊心思理亏了吧?王老四还搁木头里躺着呢,你们这群不要脸的就来了,打量我们大王村的人好欺负?”那人一瞧这阵仗,嘴上更不干净了,哪有娘家人来的都是男人啊?这不摆明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荣正没说话,随意踢出了几颗林子地上的半个巴掌大的小石子,也不知他的脚怎么摆弄的,那石头子都长了眼睛,飞速地朝着刚刚那男人去了,打得人径直摔了个大马趴。
老六吸着烟挪了几步,站人家跟头去了:“诶,乖儿子,磕完头就起来吧!”
邱明理等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那人脸上悲愤交加,爬了起来就要跟老六算账,走了两步再度邪门地摔在了地上,手脚不听使唤地舞了舞,半跪在了荣正的面前,这下不仅邱明理们,连同周围一圈的人都笑了起来,因为荣正一直在原地没动,离得稍远的人只以为是本人不当心导致的意外。
荣正拿靴子踢了踢他,淡淡问道:“知道错了?”
那人望向荣正雄浑挺拔的身材,明白了刚刚诡异的两次摔倒都是拜这人所赐,彻底怂了下来,呐呐无言。
荣正吐掉了烟头,拿靴子碾了碾:“嘴巴掏干净点,滚吧。”
“正哥,还得是你出马!”邱明理见着那人慌乱离开的模样,颇为解气,“刚刚你怎么弄的那石头,教教我呗?”
荣正敷衍:“……等你什么时候能比猪跑得快了再说。”
邱明理有些羞愤,他也是跟着荣正当了半个杀猪佬之后,才知道猪的速度正常可比人快多了,到底四个蹄子呢,轻易撵不上,被激怒了更能跑得贼快。
虽说闹出的动静不算小,但邱建国和邱红说着话,并没有给过这里一个眼神,直到王家家族里负责招待的人都过来了,说要引“娘家人”回村里歇着,准备开席了,两人才算说完了,邱红再度鞠了鞠躬以示感谢,让众人赶紧去吃饭。
邱明理边走边问:“爸,邱红姐跟你说啥了?”
“也没说啥,就是让我们等会出殡时候配合一下,再就是拜托我这头,主动提提王长兵工资的事。”邱建国简明扼要地说完,又感慨道,“这钱说什么也得从王老四他妈手里抠出来,不然邱红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没法过日子了。”
邱明理咋舌:“这钱王家也敢扣着?”
“邱红那婆婆,不是个善茬。”邱建国想了想又叮嘱道,“咱们这趟代表的是娘家人,老话说‘娘亲舅大’,腰杆子都挺起来,给邱红挣挣脸面,撑撑腰!”
邱明理等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荣正也跟着点了点头,虽说他就是个凑数的,但眼见这样的人间惨事,也生出了几分感慨,自古红颜命多舛。
离开“娘家人”的邱红,回到灵前,抱起儿子亲了亲,又拉住女儿笑了笑:“小月,小宝,你们不是很喜欢看电视吗?还记得之前妈妈跟你们说过的吗?那里头的人啊,故事啊,全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
“嗯。”王家宝乖乖答,他这几天格外乖巧,半点也不敢闹。
小孩被吓住了。
邱红和王小月的情绪,如今都同绷紧的弦一般,再也经不起任何拉伸和刺激,这样的氛围也让王家宝惶恐不安起来,不自觉地害怕。
邱红笑了笑:“妈妈也喜欢演戏,等会啊,奶奶还有几个伯娘要跟妈妈演一场戏呢。小月,你只管牢牢跟着李艳小奶,小宝呢,也乖乖听话,不要被妈妈吓到,也不要跑来找妈妈,让妈妈好好演完一场戏,好不好啊?”
邱红虽然自己管李艳叫艳姐,但到了孩子这一辈,却按照王家的辈分算了起来,让孩子称呼王达发小公,李艳小奶,也就是小爷爷、小奶奶的意思。
王小月聪慧异常,冥冥之中察觉到了母亲似乎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由自主地露出害怕来:“妈妈,你要做什么?”
“就演演戏,小月,别害怕,妈妈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邱红再度亲了亲女儿,认真保证。
王家宝歪了歪小脑袋,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装满迷惑,他压根没听懂他妈和他姐在说啥。
王小月轻轻拧了拧弟弟的耳朵:“小猪,就是妈妈等会要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是演戏。”
小猪耳朵很怕痒,被姐姐一摸笑了出来,露出小小的白白的门牙,格外可爱。
邱红一看也跟着伸出手,碾了碾女儿的耳朵,王小月难得露出小孩气,快速躲开了,两个孩子的耳朵都很怕痒,跟她一个德性。
“小宝也可以……电视吗?”王家宝想了好一会才问。
邱红翻译了一会儿语,摇摇头:“不行,今天小宝不能演戏,只能乖乖看戏,知道吗?等以后妈妈有空了,再跟姐姐和小宝一起玩母鹰抓小鸡,好不好?”
“嗯!”王家宝乖乖答应了。
邱红摸摸儿子的头,笑着说乖,又看了眼女儿,想了想交代道:“小月,等会不管妈妈做任何事,你都别管,妈妈可以处理好这一切,相信我吗?”
“嗯,我听你的。”王小月好一会才道。
邱红看着女儿欣慰地笑了笑,她的宝贝女儿,从未怪过她,给她带来那样凄惨的命运,还听话又聪明。不然,她这些年被磨得又硬又冷的心早该死了,不像现在,到底还能有一块活生生的软肉撑着。
流程被一一推进,村里开了席,吃完饭,族里的人又各自拿着不少东西上了林子里的灵堂开始布置。
在出殡前,还有两个极其重要的仪式要进行。
一是抓饭,由族里两个辈分高、威望重的老人主持,分别坐在灵前两侧,摆上茶、糯米饭,当中两个大大的祭食罐,从孝子、孝女开始,按亲疏关系从本家到整个家族的侄子晚辈们,跪着中间,按照两边主持者的引导,一手抓饭,一手拿着自备的钱币,交叉放入祭食罐,随后接过主持者倒出的茶水,再度交叉倒入罐内,最后抓把饭丢到灵前,意味着香火不断,人到了地下也能吃喝不愁,有钱花有茶喝。
这一项长辈和平辈是不必参与的。
按着传宗接代的父权规矩,孝子排在孝女前面,王家宝成了第一个抓饭的人。小孩最近过得很辛苦,时常被教着跪下磕头,又被拘在灵前不能随意走动,此刻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和迷惘,瞧着十分可怜。
邱红在一旁,温柔地教着孩子操作,好不容易做完全部步骤,抱了人起来,王小月刚刚接档跪下去,李七妹就猛地冲了出来,一把将孙女拖着扔到了一旁,凶恶道:“你个丧门星别脏了我们长兵的罐子,赶紧滚一边去!”
邱建国等人见状就要上前,邱红摇了摇头,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拉起女儿轻声安慰。这会不能浪费时间和精力去跟李七妹纠缠,她得留着等会一起算账。
王小月的手臂有些破皮,不算严重,被亲妈哄了两句就乖乖站到了一旁。这样的事情她从小到大经历了太多,也已经十分无所谓。
抓饭结束,主持的长者盖好盖子,又拿粗粗打成网状的麻绳套住了,移到了一旁,预备出殡时给孝女背着带去墓地,一起随棺材下葬的。
要按照正常人家,这项事情是由儿媳负责的,但王长兵做了短命鬼,哪里有什么儿媳,只能是女儿代劳。也不是亲女儿背,王小月还太小,罐子太重,家族墓地不近,一路上都是不能放地上的,所以是王老大和王老二家各出一个20岁上下的女儿帮着背,以防孩子撑不住掉在地上,那就是大祸事了。
接着有人将停灵多日集满香灰的火盆装好,杀了只公鸡做引魂用,将丧幡也交给专门的人收拾好,就到了封棺前的最后一个步骤,至亲的告别兼封棺。
仪式开始之前,至亲需要各自准备好沾染了自己气息的衣物一件,以及钱币若干,从前大多用铜钱,只这几年,铜钱越发稀少,渐渐地不得不换成了纸币,数额随心意,没有规定,主持丧礼的则要拿出封棺钉来。
预备完毕,锣鼓声声密集地响起,吹鼓手也卖力地吹了起来,棺材被打开,至亲上前,先将衣物等一一铺在棺内,再围着棺材转圈,一边告别一边将准备好的钱币扔进棺材,取取财不尽,用之不竭的寓意。
被邱红抱着的王家宝只看了一眼,就害怕地趴在到了妈妈怀里,王小月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紧紧抓住了邱红的衣角,邱红察觉到后,伸出手紧紧拉住了女儿。
圈越转越快,告别结束,合棺,打入封棺钉,套上抬棺绳、抬棺棒,抬棺人全部就位,旁边有人喊着号子,一鼓作气就抬出了林子,放在长条凳上套上灵棚,在此之后直到到达墓地,都不能让棺材落到地上。
孝子孝女们要送葬的各就各位,王家宝被交由王老大抱着,手里乖顺地抱着王长兵的牌位,一众跪灵的晚辈按照亲疏顺序在各自的位置上各就各位,眼看就可以上路,李七妹领着几个儿媳一把押住了邱红,再度要给她强行套上孝衣,甚至准备强行拖着人让她给王长兵送葬。
农村里的规矩,凡夫妻中有人先走,另一方哪怕守了灵,也是不能送葬的。一来送葬戴孝都表示要为另一方终生守寡;二则一些诡异的传闻里,送葬表示依依不舍,会很快被另一方带下去。
邱建国等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他们人高马大的一行“娘家人”就站在一旁,王家居然还敢如此嚣张,忙不迭地赶到一旁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