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谁都说不清,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活着的她,子孙满堂,光鲜亮丽。
死了的她,成了众人永远的白月光,铭记于心。
可是在当时,黎春蔓再怎么心虚,也是松了一口气的。
她觉得,活着的她,到底赢得了这场胜利。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捞出了黎春安的尸体。
她本就消瘦,被水泡浮肿了一些,反而更美了。
有些人不知到底是怎么长的,得了女娲所有的偏心。
仿佛是注定就要让她留在人们心中一样,便是死后的最后一面,都要留给世人她最美的模样。
苏世忠不顾忌讳,直接将她抱在了怀里,痛哭流涕。
如果,如果知道她这般刚烈,他就该把她牢牢束缚在身边,管它什么世俗纲常?
意气风发的少年,再也没了仰望的月亮。
或许,对黎春安来说,活着,不过是带着一道不知何时会勒死自己的枷锁而已,拖累父母,也让自己疲惫。
也许这一世解脱了,下辈子,能拥有一个自由的灵魂。
对于活人来说,像高山一样不可逾越的伦常,到了死人身上,反而又轻而易举了。
苏世忠要求黎春安入苏家祖坟,以嫡妻之礼。
若黎家不愿,苏世忠只得以骗婚的名义休妻。
黎家父母不反对,黎老夫人看着苏世忠的模样,也不敢得罪。
黎春蔓虽然不愿,可她才刚成亲,若是被休,岂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且黎春安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拥有这张脸了。
既然苏世忠喜欢这张脸,也没有人再破坏她的婚姻,她以后,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一场妥协,换来几十年的安稳和平。
这件事闹的不小,后来走了风声,苏州城圈子里的人,几乎都知道。
黎春蔓自觉丢脸,回到扬州后,就不愿再回娘家。
她气黎家父母不偏着自己,除了给黎老夫人奔丧,便是黎家父母去世,她也没有再回去。
还是苏世忠前去奔的丧,替黎春安尽孝。
按理说,黎春蔓诬陷妹妹,对她的死有直接关系。
苏世忠该恨死她才对。
可他太思念心上人,或者说,太喜欢这张脸。
黎春蔓穿着浅淡的衣服,拿着书,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跟黎春安一模一样。
最初那几年,他时常醉酒后来黎春蔓的房间,然后跟她云雨一番,诉说思念。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醉酒后来到这里会发生什么,可他还是那样做了。
他或许是爱黎春安的,但这份爱,不足以支撑他度过漫长又孤寂的人生。
在最初的几年,苏世忠对这张脸,根本无法自拔。
还是后来黎春蔓逐渐老了,跟记忆中的脸不像了,苏世忠才恢复了理智。
后来再遇到或模样,或性情,或学识跟黎春安有一点点相似的人,他能纳进府的,便都纳进府。
见苏母对待那些妾室无计可施,庶子庶女也平安降生,苏世忠也逐渐清楚,以苏母的脑子,确实干不出太多算计的事。
当年,还真是阴差阳错,命运无常。
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事发的时候随口诬陷,保留自己的脸面。
一个人的蠢会让人生厌,也会让人提高包容感。
况且,时光会冲淡人的爱恨,苏世忠对苏母,也没了曾经的怨恨。
或许,他跟黎春安,就是有缘无分。
而苏母呢?
她虽然蠢,但她知道自己的脸有多无敌。
苏父最恨她的那几年,喝醉酒的时候,看到她的脸,也是目光缱绻。
便是后来入府的妾室,跟她的妹妹或多或少有几分相似,也代替不了她的位置。
直到苏芸禾的降生。
她看到她一天天长大,同样身子弱,同样性子闷,同样爱读书,同样聪慧过人……以及那张,越来越相似的脸。
她好像又经历了一场童年噩梦,而让她做噩梦的人,日日晃在她的眼前。
她做贼心虚,迷信鬼神,害怕是妹妹转世投胎来找她还债。
这一刻,她忘了这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
她不喜欢她,越来越不喜欢她,明明是她的女儿,她却日渐把她当成情敌。
她藏着她,拘着她,不让她看到丈夫,就怕丈夫看到她的脸,宠爱多过自己。
若是苏世忠宠爱她,那跟看到自己丈夫宠爱黎春安有什么区别?
她没胆子也没那份狠心下手,让孩子夭折。
但她也不愿她过的好,让自己受折磨。
与此同时,她拼命的对另一个女儿好,好像就能弥补自己童年未曾在父母那里得到的关怀一般。
而苏云娇又是个上道的,一个愿意宠,一个愿意装,这也算是一场,母女之间的双向奔赴了。
邱嬷嬷讲述完那些陈年旧事,又定定地看了会苏芸禾那张脸,便低下头不再多说。
两个衙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死,本以为是平平无奇的出勤,没想到短短半天时间,听了这么多富户大家的密辛。
一时间,两个衙役好像瓜田里的猹,上蹿下跳,不得其法,不知道哪个瓜更大。
局外人尚且心绪如此波动,更遑论身处其中的人。
苏芸禾只觉得一种荒唐感袭满全身,在邱嬷嬷诉说的过程中,她甚至猜测过自己可能是那位从没见过的姨母所生。
不然,有谁会这般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呢?
可到最后,也没有转折。
她就是黎春蔓的亲生骨肉!
苏芸禾低头苦笑一声,满腔复杂,这种心情,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或许是她只有安安一个亲骨肉,不懂多子父母的心情吧!
若是沈今安知道苏芸禾心里怎么想的,或许就便能形容出来。
正所谓高端的食材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烹饪技术,最离奇的案件破解到最后也只是最简单的作案动机。
她娘这狗血操蛋的前半生,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一个愚蠢女人的嫉妒心和畏惧。
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们不无辜,却好像也值得同情,所有的错误都似乎缘于曾经经历过的不幸。
可苏芸禾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只是恰好性情品貌酷似自己那位从没见过的姨母罢了。
她只是运气不好,投胎到了黎春蔓的肚子罢了。
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苏芸禾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不讨母亲喜欢的原因。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于一生,但如今,对于那可望不可及的母爱,她终于是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