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熙宫,人影幢幢。
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
门窗像以往一样关得严严实实,但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声响的玉熙宫,这时“劈劈啪啪”一片算盘拨珠声连天价响!
十数口大木箱都打开了,赫然摆在大殿的中央,几个太监不停地从箱内把账册拿出来,依序送往左边和右边那两张紫檀木长案上。
左边那张紫檀长案上赫然摆着一把长有一丈宽有一尺的巨大红木算盘,右边那张紫檀长案上也赫然摆着同样长宽的一把巨大红木算盘。
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和内阁阁员,而是从针工局、巾帽局、尚衣监临时调来的十二大太监。
左边的长案算盘前站着六个,右边的长案算盘前也站着六个。
六个太监共用一把算盘,六只细长的手正在飞快的同时拨弄着这把偌长偌大算盘上的算珠,满头大汗,紧张地统算账册。
——每个太监的目光都只盯着算盘前的账册扫视,左手毫不间歇飞快地拨弄着算珠,右手同时挥毫记录账目,写出的账居然均是字体工整的行楷。
这些人也不知如何练出了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吕芳这时也满头大汗地从精舍纱幔里出来了,没有戴宫帽,却依然穿着长袍,扫视着十二个太监的面前,看哪张账单又已经算了出来。
左边长案前一个太监飞快地算完了一张账单,便搁下了笔,拿起账单捧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双手朝吕芳一呈。
吕芳走过去了,接过了那张账单。
这时,右边长案前一个太监也拿起了一张写完的账单在嘴边吹了吹,双手一呈。
吕芳又走了过去,接过了那张账单。
吕芳拿着两张墨迹未干的账单,站在宫灯下仔细看了一会,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对着他耳语一句,这才撩开纱幔的一角,轻步走进了内室。
如果不是那几盏立地宫灯发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须眉毕现,谁也不敢相信,这时只穿了一件贴身的棉布褂子,两只瘦长的手臂扶着偌大的紫檀御案案沿边上,站在那里的人就是那位冬着蝉翼丝袍夏穿淞江棉袍的万岁爷。
“万岁爷,张居正到了。”
“嗯!”
嘉靖颔首,然后道:“让他进来吧!”
兵部侍郎张太岳拜过之后,便站在了八卦台前,那长长的美须髯着实夺人眼球。
“张居正,你可知今夜朕唤你前来,所为何事?”
嘉靖伸手掀开帷幕,堂而皇之坐在八卦台的边沿上,眼神幽深地望着这位为大明续命一甲子的传奇人物。
“臣……不知可是开海之事?”
“非也!今夜,朕要和你聊聊大明的田赋、徭役。”
张居正心中一惊,首先,他以为皇帝要增加杂税,好平去年的亏空。
还未等他开口,嘉靖悠然道:“朕记得,嘉靖九年,次辅桂萼向朕进《任民考》一疏,主张实行‘一条鞭法’等措施进行改革,你说,这一条鞭法可行否?”
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推广,而不是他首先提出的。
一条鞭法规定: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总为一条,合并征收银两,按亩折算缴纳。这样大大简化了税制,方便征收税款。同时使地方官员难于作弊,进而增加财政收入。
张居正虽然是兵部侍郎,但他自幼便被世人称为神童,23岁中进士,入选庶吉士,教习中有内阁重臣徐阶。
徐阶重视经邦济世的学问,在其引导下,张居正努力钻研朝章国故,为他日后走上政治舞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思索了片刻,张居正奏对道:“回陛下,江南的征一法,江西的鼠尾册,东南出现的十段锦法,浙江、广东出现的均平银,福建出现的纲银法,都具有徭役折银向田亩转移的内容,效果甚好。一条鞭法若能替代现有的税制,首先……便能杜绝地方贪官污吏的搜刮。不过……”
张居正沉吟了一下:“臣毕竟是兵部侍郎,户部对此更有发言权。”
“徐阶?”
嘉靖道出户部尚书的名字,摇了摇头,似乎对其嗤之以鼻。
“屁股决定脑袋,位置决定立场,他干不了这个事。”
嘉靖站起身,背着手,扬声道:“朕有一策,叫做摊丁入亩,废除丁税,你认为如何?”
“摊丁入亩?”
张居正的嗓音高出了几分,脸上的表情从镇定到凝重,从凝重到深沉,久久,未发一言。
他不是听不懂,而是落子观百步,已经在思考更深层次的东西。
“火耗归公,如何?”
顿时,张居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又如何?”
“轰!”
张居正迅速地跪在了嘉靖脚边,一方面,他激动的身体发颤,另一方面,又畏惧这改革后面的重重危机。
众所周知,自古变法者甚少有善终者,税法变革会触动一大部分人的权益,引起他们想尽千方百计地阻挠,像商鞅、王安石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摊丁入亩,已经是晴天霹雳,普天之下的地主都要造反。
火耗归公,地方官吏要造反。
官绅一体当差一体纳粮,老天爷啊!举世皆敌!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但……但为什么我这么兴奋?
“外面,正核算着大明去年各省的赋税,以一条鞭法来收能增加多少银子,似乎,还挺不错。”
“但也只是不错罢了!”
嘉靖蹲在了张居正面前,露出一抹极端的笑容,低声道:“朕送你千古之名,你敢要吗?”
“咕隆!”
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张居正剧烈地喘着气:“臣……臣……”
“想要,回去后就以你自己的名义写个奏折送到内阁,就先从摊丁入亩开始。”
…………
张居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玉熙宫的。
夜已经深了。
虽然天空当中的月亮只露出了一半,但是月光依然若薄纱一样,温柔地披在了大地上。
“淦!”
张居正仰天发出一声怒吼。
这清流,不做也罢,老子要变法,老子要千古流芳。
生不能五鼎食,那死便要五鼎烹。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只有在嘉靖帝手里,这变法才有可能做成,裕王,太柔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