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国交政,从来都不是当朝立断,在正式召见外使的朝会后,皇帝陛下当然还要举行朝议,听取文武百官的意见,司空通还不能独自拍板决定,就算不需要满朝文武都举手认同,至少也得获得八大权阀的支持。
江东贺、长平郑两族,现都还没有放弃为二、三两个皇子争取神元殿君为正妃,贺遨、郑备都不情愿让神元殿君出使北汉,虽然不是和亲,按理说使臣是有去有还,可谁知道北汉王姜泰会不会信守承诺,万一神元殿君被扣留在北汉,又该如何处理?
可如果要是拒绝,南北必将大战,大豫虽有天险作为屏障,但这条防线远远不足矣确保建康安全,巴蜀、荆襄,只要一线失守,大豫将有亡国之祸,权阀之间的内争虽然也一直存在,可就连贺遨、张促也都明白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就连郑氏听闻事件后,都急得团团转,她现在情知处境尴尬,得以“安份”为宜,强忍着没有召三皇子来长风殿,这回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了。
“不能让神元殿君出使北汉。”郑氏声色俱厉:“三郎,你固然心悦娜庄,难免厌恶神元……”
“母妃,儿臣从不曾厌恶殿君。”
就算当着于娜庄的面,三皇子还是直接反驳了郑氏的说法:“儿臣不会委屈阿娜,也相信殿君不会欺辱阿娜。”
郑氏被噎了一噎,抻直了脖子咽下郁气,脸依然板着:“你既敬重殿君,就该想到姜泰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明知如果直接提出和亲会被拒绝,才找了个借口要求殿君出使,殿君若是去了北汉,姜泰必然会毁约,他那样的篡逆之徒,何来信义可言?”
得神宗后裔者,如同天命所归,虽然这其实就是套说辞,可足够愚弄布衣平民了!!!
皇权如舟,民众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郑氏也明白治国如治水的道理。
“儿臣会与掾属商量……”
“你跟你的属官商量有什么用?这个时候,你就该直接去乾阳殿,说服陛下万万不能答应北汉的要求,你得让神元殿君明白,你才是最担心她的安危的人,三郎,太子已然势颓,眼下的时局,竟然是司空月乌占据上风,如果你再失了神元殿君这个筹码,你拿什么和司空月乌相争?”
筹码两个字,异常的刺耳。
不过三皇子还是决定了上请君父提防姜泰不怀好意。
在面圣之前,三皇子还不忘先安慰一番于娜庄:“神元殿君未必属意我,我也不愿再用花言巧语欺骗殿君,但这回……我的初衷虽然和母妃大本径庭,目的却是相同的,北汉必存恶意,不能让殿君出使,阿娜,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虽然我无法给予你正妻之位,可在我心目中……我不想失去你。”
“我明白。”于娜庄的回应非常简洁。
她是庶女,哪怕她的生母是良妾,出身并不卑贱,可嫡庶有别,她钟情的人,又是皇子,是从小就被推拥着,把夺得皇位当作人生目标的皇子。一生一世一双人注定是妄想,如果放不下这个妄执,一生便如度劫,长活于煎熬之中,逐渐地,把灵魂交付给心魔,变得悲惨又狠毒,弱小且丑陋。
她不愿成为丑陋的,可悲的人。
不管承诺时多么郑重和深情,可承诺的本质,也就是轻飘飘的言语,不在于发誓的人,而在于倾听的人,信是不信,幸是不幸。
她选择了相信。
爱慕,也从来没有任何理由,也许这样的情愫不会长久,但至少现在,她是想成全心上人的志愿,哪怕不能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但只要她信守承诺,就无愧于自己。
我首先,得活成我欢喜的模样,不因得失而变,也许某天我会厌恨你,但必定不会厌恨我自己。
她的生母曾经告诉她——其实啊,女子无论嫁给谁,活到后来都会参悟,长伴我们身侧的其实不是夫君,而是女子,渐渐的,悲欢喜怒,只有女子才能体谅彼此。
也不知生母的话,对或不对。
可她的生母就活得很从容,与世无争,也不曾受到屈辱,嫡母不喜她,生母也从不要求她取悦嫡母,愿意告诉她真相:“三殿下愿意和你亲近,因此女君才对你不满,但你不会处于险境,因为女君心胸虽然不宽,心地还是善良的,七娘,你的心胸得更加宽广,因为只有如此,你才能活得更加畅快。”
于娜庄非常真诚地提醒三皇子:“殿下或许可以先和中女史商量,殿君和中女史是知交,中女史必定也不会无视殿君的安危。”
知交?女子之间,也存知交之情?
三皇子非常困惑。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只有益害得失和权衡利弊,听多了人心隔肚皮,唯有利益才能让人暂时结盟,信义二字从来不能成为权场之争的基准,男人如此,女人之间的倾轧更是惊心动魄——就如虞皇后和刘庶人,一朝反目,两败俱损。
他的母妃,也从来没有知己。
就连奴婢和奴婢,为了些小利益,哪怕只是句轻飘飘的褒奖,总会勾心斗角,甚至你死我活,到处都是贪婪的嘴脸,人人无非佛口蛇心。
他相信娜庄,是因娜庄从不说人好,也从不说人坏,可现在娜庄却告诉他,中女史是好人。
他相信神元殿君是好人,是因为神元殿君空有尊贵的身份,却一直过着奔波流离的日子,苦于自保,根本没有跟人争权夺利的环境,神元殿君不是权场之人,她并没有资格站上权场。
至于中女史……
是个特殊存在,看似没有真正站在权场上,可有多少权场中人已经被她清扫出了战场?如果把女人比成水,有的女人如清溪,有的女人如泥潭,有的女人如山洪,中女史就像口古井,难辨深浅清浊,想要一察究竟只要深入古井,却实在让人胆寒,害怕下得去,上不来。
三皇子有点胆怯,不敢探险。
对瀛姝来说就是少了一桩麻烦事。
不过三皇子面圣时,瀛姝还是在场的。
司空通听了三皇子的忧虑,直接问:“不应北汉提出的条件,就等如拒绝建交,拒绝建交就等如拒绝议和,拒绝议和等如宣战,三郎,依你看来,我国和北部联盟展开全面战,胜算几成?”
三皇子老老实实答道:“儿臣还需要考量……”
“帝休,你觉得呢?”司空通直接点名一点都不想应答的中女史。
瀛姝横下一条心:“必败,毫无胜算。”
“中女史的看法也太武断了吧!当年六部欲夺淝水,齐集八十万精锐,却为我朝八万兵挫败,临沂王氏也正因为淝水一战,才得了议功的宽赦。”
“六部联军号称八十万,实则只有二十万。”瀛姝冷静指出了三皇子的误解。
“国史上明明记载……”
司空通不得不咳了一声。
瀛姝决定好为人师:“国史所载,乃是六部联军所下的战书,可战书嘛,都会夸大其辞意图威慑对方,三殿下读史要专心,不能只读国史,还得参阅战纪,打个很浅显的比方,如果北部联军只有八十万军力,而我朝凭八万部卒,斩杀敌方十万部卒,掳获七万部卒,共十七万,敌方尚余六十余万兵力,而我方,虽然获胜,也折损了两万兵力,敌方仍十倍于我方,何至于溃逃?”
居然连国史都不可信么?!
三皇子木讷了。
“殿下可知何以淝水之役,六部盟军只调动二十万军士?”
三皇子摇头。
“蛮部是以北赵匈奴人为首,纠集羌、氐等等游牧民族,夺洛阳,侵吞华夏半壁江山,他们在入侵前就歃血为盟,匈奴人承诺事成之后,与其余五部均分攻得的领土,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均分,因此洛阳失陷之后,大江以北建立六国,各自称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了内争。
当时北赵虽然有一鼓作气攻下大江以南一统天下的野心,其余部族却都各怀心思,因此淝水之役说是六部同盟,实则主力部队只有匈奴人组建,也即北赵、北晋二国。他们根本就召集不到八十万大军,若真有八十万大军,淝水之役我朝绝无可能获胜。”
三皇子很想问中女史,你究竟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事?
“殿下可知如果此时宣战,为何必败无疑了么?”
他不知道!!!
“彼一时,此一时。彼时如北齐、北汉、北燕、北辽等国,对匈奴部颇有积怨,并没意识到江南之域的富饶,可经此二十载,眼看着大豫在江南立住了基业,仍然为华夏九州的大国,他们也意识到了只占据一隅之地,难以使国祚长延,北齐、北汉为何要以建交的名义提出设立榷场,与我朝通商,他们都想壮大各自的实力,为不可避免的决战奠定基础。
现在,北晋服从北赵,如果北汉也愿意出兵,北齐不应,就将被赵、晋、汉三国吞并,且北齐必定不会与北赵反目,六国之中,有四国出兵决战,又怎会容许北燕、北辽作壁上观?
此一时,北部六国足矣召集八十万大军南侵!”
瀛姝又问三皇子:“殿下可知我朝要防六国南下,主要得守住哪几座重镇?”
三皇子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但现在又拿不准他的想法对不对了。
“巴蜀、襄阳、江淮。只要丢了其中一路,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覆国之祸,北汉可主攻巴蜀,北赵、北晋主攻襄阳,北齐等部主攻江淮,从西至东,六国盟军可以做到分别围攻,战线太长,我朝的中军难以同时支援,未免顾此失彼。”
三皇子觉得在中女史面前,自己活像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这回丢人算是丢大了。
但还是得嘴硬一下:“就算如此,也不能让神元殿君一个弱质女子以身犯险。”
“殿下可曾想到了两全之策?”
三皇子:呵,我连彼一时,此一时的种种情势都云里雾里,怎么想两全之策?
“中女史可想到了两全之策?”三皇子反问。
“三郎来此之前,帝休已经想到了一个计策。”司空通唯恐三皇子不把瀛姝当对手,居然眼都不眨撒起谎来:“关于是何计策,三郎就不必问了,你回去再想想,也可以和你僚属集思广议,争取拿出一个两全之策来。”
中女史竟然想到了应对之策???
三皇子从乾阳殿出来时,深一脚浅一脚的,两眼空洞、六神无主,他努力了这么久,这回又完败给了中女史,中女史是妖孽么?她一个女流之辈,就算读了几卷兵书,居然就这么熟知各国的军势兵况了?明明他也有空就盯着舆图研究,身边还有参加过实战的僚属参谋,在君父面前,竟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问得呆若木鸡,丢了个班门弄斧的大人。
司空通却觉得心中畅快,此时,调侃着愁眉苦脸的瀛姝:“怎么?你故意在三郎面前卖弄,不就是为了让他心服口服么?我帮了你一把,你反而不乐意了?”
“儿哪里有那样好强,不过是看出来了,阿伯苦心要引三殿下走正道,其实很欣慰三殿下一连好几回,像是脱胎换骨般,不似从前只信郑夫人的教唆,全然不顾大局。可三殿下最近才有了上进之心,虽然回归了正道,然而身边到底缺了良师益友的辅助,未得要领,这个时候,不能让三殿下自满,儿是了阿伯的苦心,才提醒三殿下还得持续努力。
可其实那两全之策,明明是四殿下的主张,阿伯却归功于儿,儿哪敢抢四殿下的功劳?再说了,关于诸多局势,儿也是经四殿下指教才能参悟,还欠着四殿下的人情呢,这岂不是有忘恩负义之嫌?”
司空通笑了:“你怎么不想,万一四郎的计划行不通,或者未能成功夺回汉中,众人不知道这是四郎的主张,你会替四郎背黑锅?”
瀛姝:……
阿伯可真狡猾!
可她知道,司空月狐既然早早就在布局,这一战,不说必胜的把握,至少有九成赢面。
“背黑锅是无妨的。”瀛姝说着好听话:“四殿下的计策如若不成,就根本没有两全之策了,儿其实相信奇袭之计能够大功告成,万一节外生枝……当然不能是四殿下和齐司马的责任,儿可以背负罪责,大不了,横竖儿只是女官,就算被罢黜,也不至影响大局,而且朝堂之上,支持议和者必定多于反对者,到时候就算主要罪责在我,那些重臣高官总不能无耻到了非要把一个小女官问罪处死的地步吧。”
“恩,他们也还是要脸的。”司空通今天的心情是真愉快。
继南次之后,三皇子的表现也让司空通越来越满意,虽然还不能说具备了独当一面的实力,可总算是不以私心为重,懂得着眼大局了,可见只要教育方法对路,就不会白废苦心,如今三皇子不仅不会再听信郑妃的唆使,恐怕就连郑备,也再不能影响他的心性。
皇帝陛下还是有望成为一个好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