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下足一夜,但积满了驰道,一行人还是必须在客驿多留一天,争论没再重复了,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瀛姝和南次商量着另一件事,她甚至都没留心另两个皇子,映丹主动承担了这一天的烹饪活计,子凌和泗水都在帮忙,其余随扈自发出去行猎,但一无所获,到底还是只能“就地取材”,到再次日的午后,驰道才便于通行了,抵达瑶华宫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
正事要紧,瀛姝还是立时见了吕安。
吕安在瑶华宫职级最高,从建康宫一口气来了这些人,他自然得亲自迎候的,当即交代下去让几个女执负责安置事宜,瀛姝和他的对话,就在名为明鉴的阁所,空旷的正堂里只有一座灯树照明,烛火不能照见处,阴暗的更阴暗,又有更加浓郁的寒气从四周浮荡散漫开来,吕安很局促,瀛姝却一点都不觉这个陌生的地方使她不安。
她甚至还专门看了看了灯树伸张的铜枝,因为深刻而显得异常精致的雕纹。
这应是东吴国时期的造物,风格略有别有于大豫宫庭那些华美柔和的纹路,更显得神秘,这样的气氛或许也是因为烛火丝毫没有颤动,可那些垂下的铜铃却发出了轻响,让风不见其形,只闻其声。
瀛姝说了来意。
吕安略拱着背脊,眼睛被稳稳遮盖着,他这样子,看上去是真的畏缩胆小。
瀛姝知道,有时候眼睛里看见的并非真实,而只是障眼的技巧。吕安绝对不会是胆怯软弱的性情,他知道司空北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只窥见了那些其中一部分的廓影,吕安就站在廓影里。
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像时空忽然扭曲,瀛姝从情竟中剥离,她站在另一个虚无的世界,遥遥地看吕安站在一树烛火间,他经过了被逼问威胁所生的慌乱后,神情飞速平静下来,他说他愿意听令于皇后,他说他曾跟很多人一样试图劝阻陛下执迷不悟去做有违礼法的事,好不容易终于登上帝位的陛下,绝对不应再为私情所困,强纳一个有夫之妇,更不应该冷落卢后独宠淑妃,一切诽议和质疑就产生于陛下登位后走出的第一步,为了满足情欲,陛下亲自把把柄授予了贺、郑二姓。
于是才在极漫长的时间,根本无法实现挫毁贺、郑二姓的目标,于是才会越来越忌惮其实已经无足轻重的毕月乌和角木蛟,赐死那两个弃子,却又背负上了残害手足的谤错,每往前走一步,都更显力不从心。
可现在皇后已经羽翼丰满,而陛下却弥留垂死。
吕安为他的背叛找到了一个听上去无可厚非的理由,他的行为似乎理所当然,他不想成为司空北辰的陪葬品,因此他告诉她,“娘娘才是陛下择中的陪葬品”。
可冷冷清清的瑶华宫,怎么会成为一个胆敢背叛一国之君的人,心甘情愿渡过余生的“归宿”呢?这座宫殿为何对吕安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奴婢未得殿下允许,不敢自作主张担任小选令。”
这句话让扭曲的时空像被重新铺张平顺的纸张,幻境顿时随着褶皱的消失而消失,低着头的年轻宦官,头上带着漆纱笼冠,这是宫里的内臣统一的冠戴,吕安现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内臣,没有被特赐鎏金碧玉簪冠,他还藏身在那片巨大的廓影里,谁都知道他和司空北辰关系匪浅,可谁都视他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这是圣令。”瀛姝说。
“奴婢奉令。”吕安的声嗓越发低沉。
“关于小选令的细则,改日回宫后我再和内臣细述。”瀛姝转身走出了这间正堂。
不知道在东吴王朝时期,曾有什么人居住过明鉴阁,瀛姝刚才一路行来,依稀判断出这已经属于瑶华宫的内廷,却一定不是位于中轴,而是偏东北方位,现在她和子凌、泗水及映丹都被安置在此间,并排的两间厢房倒是被整理得干净,也有现成的被褥,不过房间里同样弥漫着空置已久的潮冷气息,子凌她们已经点起了熏笼,烘暖被褥,泗水却还惦念着许久不见的香芸,正好一个宫女送来食盒,泗水就向她打听。
“香芸现领着照看明月苑的差使,因此就住在明月苑外侧的值舍里,明月苑离明鉴阁不远,正门出去往右拐,延着甬道直行片刻就到了。”宫女一边揭开食盒一边说:“几位莫嫌简慢,膳时已过,就只有这样点心了,一阵间还会有人送来热水。”
泗水谢过了那宫女,瀛姝又取出一荷包铜铢表示更实际的谢意,宫女不知道瀛姝在建康宫中已是“大名鼎鼎”,两眼直盯着递近前来的荷包,却连道不敢受,泗水笑着说:“她是大财主,也惯有大财主的气度,这点好处不算什么,这几日还要麻烦你们呢,快些接住吧,对了要是我一阵间去寻香芸,不知会不会违反瑶华宫里的规矩。”
“不妨事的。”宫女这才接了荷包,嘴角直往上翘:“瑶华宫不比得建康宫规矩森严,像明月苑等花苑,夜间都是不闭门的,要不是前日才下了雪,天气冷,这会儿子应当还有人会去明月苑里逛玩,我们平时白昼才有值务,夜间空闲得很,一来是处所都分布在这左近,去明月苑极便利,二来明月苑里有座高阁,登上后能瞻望县城里的市井灯火,我们出不了宫去,也只能登高看热闹。”
子凌瞧泗水那样子,是立即就要去找香芸谈心,拉着她的胳膊道:“你用犯不上这样心急火燎的,到底是入了夜,且还人生地不熟的,不如等明日白昼再去。”
“我夜里早睡也睡不着,反而会吵扰映丹,且白昼时香芸指不定还有值务,再说我也要助着尚宫处办稽问的事,哪有空闲?尚宫放心吧,我刚才问过了那位何女执,何女执说因着外廷一应陈设都不齐备,住不得人,故而只能让几位殿下也安置在内廷东向的殿阁,既是这样还担心会有宫人胡作非为不成?”
瀛姝颇喜泗水,而且她也是个习惯了晚睡的人,就说:“我陪泗水一道吧,今日坐了许久的车,我也想舒展舒展筋骨。”
瑶华宫里哪怕只有宫人,但作为行宫禁苑,自然不会疏于安防,四个主要的门禁夜间不仅会下钥,而且都有兵卫负责看守,不必担心有歹人闯入,且瀛姝刚才听那宫女说明月苑中有座高阁,登上后既然都看见宫墙之外的市井之景,想必也能看清整座瑶华宫的大致布局,她去到陌生之处有个习惯,那就是至少得对身处什么环境有个大概的了解。
厢房里备着照明的风灯,泗水已经迫不及待点着了,经过秋狩的风波后,她仿佛已经完全忘了瀛姝还有世族出身这一层身份,只把瀛姝当成“姐妹”看待了,一手提着灯,一手就挽着了瀛姝胳膊,有说有笑就出了厢房,凌尚宫直摇头,抻着被子的一角,叹了声气:“十几岁的女娘,哪怕受惯了宫规的拘束,天性还是贪玩的,就连王女监竟也不例外。”
“女监寻常在宫里夜间都要读书的,这次出行总不能连书卷都带着,也该趁机活动下筋骨,在乾阳殿值务跽坐的时候多,书写的时候也多,其实比在别处值务时更辛苦,不说别个了,就连我这回随女监来行宫,都觉得松弛了不少。”映丹抻着被子的另一角,也笑着说。
“我算是熬出来了,现侍奉殿君,比过去可要轻松多了,不过我看着子施她们,一个个的都比过去更勤于值务,听说还都跟着王女监学,现在不仅是看阅邸抄,连经史释义都要习阅了,居然一个个还兴致盎然。”
“女史施如今可是女监最得力的助手了,谁敢信数月前,她还设计陷害过女监。”
子凌本也是从乾阳殿出来的女史,很知道这段过节,也感慨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初连我对女监都是有成见的,因为明知女监跟我们的出身有天壤之别,总是会觉她定然自恃矜贵,女监后来自证了清白,我们又以为子施定然结局凄凉了,许不会因此丧命,也必然会被罚去罪役署,宫女一但入了罪役署,那就是劳苦至老的命数,是真没想到女监竟有那样大的胸襟,子施真是好时运,命中注定遇贵人。”
子虚的“伯乐”现在已经抵达了明月苑外的值舍,打量着这间只有香芸独居的屋子,宫女的值舍当然都没有设造火壁、地暖,虽不敞阔,还是让人觉得寒凉。靠着墙壁放着一张窄榻,也未悬帐子,榻前放着面木架,是供搭放衣裙的用具,这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值舍,但因为只有香芸居住,据瀛姝猜测,香芸现在的职级至少应是女使——虽然“女使”也是所有宫女的敬谓,不过其实作为职级而言,次于女执,已经属于女官阶层了,有别于普通宫女。
相比于喋喋不休的泗水,香芸显得尤其沉静,瀛姝甚至怀疑她已经忘了泗水这么个人,只当泗水提起过去,她才明白了泗水是旧识,不过她虽然没显出多少热情,却将床上的薄毡子取来给泗水搭在膝上,是个很细心的人,也并不是凉薄的天性。
瀛姝没有坐下来,因为这间值舍里其实没有第二张坐枰,她干脆就跟泗水说:“我不扰你们叙旧了,我去明月苑里逛逛。”
香芸将坐枰让给了泗水,她其实只好跽坐在一张薄席上,此时起身道:“早前有内臣特意来叮嘱了,称几位殿下安置在明月苑后的殿阁,为防宫人冲撞殿下,因此今晚会将明月苑的南门锁闭,不过门匙是由奴婢收着,奴婢这就替女监开锁,不过女监入明月苑后需得从内落栓,提防其余宫人不知今晚有殊禁而擅入。”
瀛姝微微一笑。
这真是个心思细腻的女子,她远在瑶华宫,应当不知建康宫里的人事,可却能判断什么人可不受殊禁的限制。
瀛姝对香芸有了点“看法”,但她却并不急着表露,只是谢过了香芸,这回甚至都没有花铜铢表示实际的谢意,当入明月苑前,只对泗水道:“我一阵间回去时会来寻你,你也得等着我一同。”
香芸又道:“明月苑南门为正门,北门为后门,也就只有这两道门禁,女监将南门落栓,就只有北门可供人进入了,但今日为免宫人冲撞几位皇子殿下,在明月苑东甬的屏门处安排了寺人看守,因此一阵间女监仍然只能通过南门出来才能回到明鉴阁。”
瀛姝又多谢了香芸一回。
香芸见南门关闭,没急着走,直到听见落栓的声响,才和泗水转回值舍,两人各自坐下,泗水拥着薄毡,问香芸:“王女监貌美吧,你刚见她,有没惊为天人?”
“是。”
“我跟你说啊,她的身世可不普通,她可是临沂公嫡亲的孙女,堂堂临沂王氏的闺秀,不过王女监一点名门闺秀的架子都没有,殿君可喜欢她了,其实殿君这回也想来瑶华宫,不过建康宫里还有更多的事务,这回因为王女监的谏言,陛下答允了但凡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可自请求赦,因此殿君要留在建康宫稽问达到求赦条件的宫女,只好让凌尚宫和我来瑶华宫稽问。”
“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当真可以求赦?”香芸猛地向前倾身。
“除了罚去罪役所的宫女,都可以求赦,不仅会得放赦,而且还可以支领十万钱的补恤!我跟你说,连怎么确保这十万钱真能放发到宫女手中,怎么顺利被带回原籍,种种细处王女监都考虑得妥妥当当,真不愧是名门闺秀,不仅貌相美,头脑更是聪慧,凌尚宫是不想求赦的,我却犯了难,我其实不舍得殿君和王女监,若是日后求赦,就再难见着她们了,可我也挂念阿爹阿娘和兄嫂,我都不知道阿嫂生的侄儿还是侄女呢。”
“真的,我们真的都可以获赦返家了?”
“现在还不行,得年满二十五岁,还有十来年呢,不过到底是有指望了不是?还有,我这回急着见你另为了一件事,我在宫里,可以央殿君替我送信回家,也有办法让家人通过驿传把音讯捎回宫里,你想给家人报平安么?我可以帮你啊。”
“我想。”怎么不想呢?她的父母甚至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去世,也不知道她的生死,她离家前父亲刚还上因为开荒欠下那笔租赁耕牛的借贷,却发愁需得等官衙另发派应选的补恤才能置办必须的农具,也不知补恤是否按时派发了,那些荒田是否已经有了收成,父母是否康健,阿弟的耳疾有没有好转,她离家这么久了,就没有奢想过还能知道家人的音讯,她日日夜夜祈求的,就是家人能得平安,天上的佛祖神仙有没有听见她的祈求,有没有护佑她的亲人。
她也不该来瑶华宫的,她现在很想回到建康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