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阔一手捋了捋炸哄哄的胡子,笑而不语。
无绝隐约觉得手里这衣裳不像新衣,遂拎起来细看……竟是条做饭用的围裙!
好么,他这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回来,刚进家门,就把围裙给他系上了……老馋鬼不比阎王爷仁慈到哪里去!
无绝攥着那条围裙正控诉常阔之际,只听孟列道:“我也有样东西要给你。”
无绝转头看过去——别是给他抬上来一只刚剥好的羊吧?
自身不重口腹之欲的孟列,倒也不会这般为常阔的馋虫思虑,他让心腹取来了一只匣子。
无绝将围裙搭在肩上,腾出手接过那只匣子,打开之际,乍然看到匣中之物,吓得险些将匣子丢了出去——猛地一看,还以为是谁的项上人头!
幸而手上感受到的重量很轻,理智上可知是多虑了。
无绝将东西拎出来看,只见是一顶假髻。
上手摸了摸,手感逼真,料想应是真发所制。
孟列那名心腹送来匣子后便退了出去,帐中只四人在,说起来话便没有太多顾忌,只是声音仍压得足够低——
“你今后既要时常出入殿下身侧,便不好再以过往僧人形象示人。凭你自己是长不出几根头发来的,往后在人前将它戴上,可免去诸多麻烦。”
听着孟列此言,无绝只得点头,这假髻做得很是不错,只是他有一点不明白:“……做都做了,为何不做一顶全黑的呢?”
他手上这顶是花白的,若换作全黑,就此拥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发髻,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俊俏!
孟列淡声道:“花白发色与你更为相称,更显沉稳。”
“谁说的,我分明……”无绝话说一半,视线瞟到孟列那头花白的发髻,声音顿时一滞……哦,他明白了,这是在变相地让他赔头发呢!
合着在这儿等着他呢!
嘴上说着不怪他,处处挟私报复……多么阴险歹毒的用心!
无绝心中不忿,但自知理亏,面上只能笑着提议:“老孟,不然你也弄一顶来,咱俩都佩上一顶全黑的……瞧着多精神呐!”
孟列的声音更淡了:“不必,我如今这般老了十岁不止的模样,倒是更方便掩藏原本身份。”
无绝:“……”搁这儿故意戳谁的心窝子呢!
横竖就得陪他一起老呗!
无绝又认真看了看手中的假髻,再看看孟列的头发,竟觉花色深浅都如出一辙……这老孟,怕不是数了自身白发的数目,叫人一比一仿照出来的吧!
无绝暂且忍下,不甘心地将这顶假髻戴上。
等老孟回京后,他再去求殿下,给他造一顶全黑的!
戴上花白假髻的无绝,当日便来到了常阔最希望他来到的工位前,系上围裙,大熬特熬了几大锅羊汤。
当晚,吕秀才的算盘都快敲烂了。
今日大人叫军中临时杀了好些羊,说是乞巧节将至,犒赏众将士,还说全都记她私人帐上……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虽说大人刺史府的私库里尚且坐拥三百余万贯,可也不经这么花啊。
但这羊汤是真香啊!
吕秀才捧起士兵送来的热汤,嗅了一口,就差吟诗赞颂了。
但他回头还是得找大人说说,这行军打仗和居家过日子一个道理,偶尔阔绰一回无可厚非,可不能总这么随心花销。
秋季的军饷,朝廷至今还未拨付呢。
这一碗香浓的羊汤经无绝亲手以小灶熬制了一个时辰,出锅后即撒了青蒜叶子和胡椒,恰到好处地去了腥膻气,增添了鲜辛味,半碗喝下去,似连天灵盖都通透了。
这样的羊汤,常阔喝了足足三大碗才罢休,最后一碗还撕了馕饼泡进去,呼噜噜全吃进了肚子里——这一口朝思暮想的羊汤,他今日总算是喝上了!
前几日一场雨后,初添两分凉爽之感。
秋高气爽,羊汤鲜美,将士们难得有此放松时刻,没有巡逻任务在身的,便三三两两地扎堆说笑,或是打着赤膊角抵赛力。
唐醒一碗羊汤下肚,耍了套剑法,引得小端小午满眼惊艳地叫好,一个劲儿地要拜师。
阿点闻听,大声地说自己也能做师父,唐醒笑着提议要与他切磋,于是阿点咬着饼就扑上前去。
不远处,饺子看着四周来往的将士们,和他们腰间佩着的刀,手里举着的矛,神情戒备又惊惶,好似一只兔子不慎误入了虎群,恨不能缩进洞里去。
恰是此时,有人从身后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嘿!哪儿的新崽子!”
饺子惊慌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看起来甚是凶横,还带着刀疤的脸,吓得险些都要哭了——这个人看起来就很会吃小孩的样子!
“俺们将军出去一趟,这是又捡了娃娃回来啊!”何武虎平日里就很喜欢逗孩子,笑哈哈地问:“咋不跟小端他们一起去玩?”
饺子害怕的说不出话来,紧张间,冲何武虎身后喊了声:“娘!”
何武虎眉头一动,将军竟不止捡了小的,把这孩子的娘也带回来了?
他回头去看,却见走过来的是荠菜。
荠菜见到何武虎,上下扫量了一番:“何校尉都能出帐子走动了,看来伤都养好了?”
何武虎咧嘴一笑:“俺这皮糙肉厚的,早已好了大半了!”
说着,指向饺子,试探着问:“荠菜大姐,这娃娃是……”
“我儿子!”荠菜冲儿子道:“饺子,问何校尉好!”
饺子半缩在荠菜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来:“何校尉好……”
“孩子小,从前没见过世面,多担待!”荠菜朝何武虎丢下一句话,便拉着儿子大步走开了。
何武虎站在原处,大眼珠子转了转。
“大哥,你看什么呢?”六虎手里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羊骨头,凑过来好奇地问。
“……那娃娃果真是荠菜统领的儿子?”何武虎指着前方,思索着问:“亲儿子?”
“亲的!”六虎边啃羊肉,边道:“今日我听小午那孩子说过了!叫什么……季饺子!”
“季饺子……荠菜味的饺子啊?”何武虎咂摸了一下:“听着也像亲生的……”
“不过怎么带军营里来了?”何武虎压低声音问:“她男人呢?死了?”
六虎:“没死,活着呢!”
“没死啊……”何武虎心中生出一股很不道德的空欢喜之感。
“但跟死了差不多了!”六虎显然探听到了不少八卦,此刻压低声音将荠菜和离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
何武虎越听越恼:“……要不是老子屁股开花,没能跟着将军一起去和州,看老子不锤爆他的狗头!”
荠菜大姐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摊上这么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货色!
而且他瞅着,荠菜大姐分明是个眼明心亮的人,当初怎么就嫁给了这么个玩意儿呢?
荠菜是季黑脸家养着的童养媳,这件事,在军中很少有人知道。
荠菜是被季黑脸他娘从菜地里捡回来的。
那是数九寒天,刚出生没几日的婴孩裹在一件破棉袄里,哭声倒是很响亮,季黑脸他娘走近一瞧,虽是个女娃,瞧着倒也伙实,便发了善心,带回了家里养着。
因是在菜地捡到的,起初随了老季家的姓,便喊作季菜。
但养着养着,没几年,季黑脸他爹得病死了,季家忽然艰难起来,眼瞅着季黑脸也不像是个有出息的,往后讨媳妇怕是艰难,季黑脸他娘看着在院子里喂鸡的勤快女娃,忽然灵机一动。
都说三岁看老,这女娃,定是个能把家的!
为免人说闲话,便将季菜改作了荠菜,从此便只有名,没了姓,成了老季家的童养媳。
季黑脸从小就知道这件事,对待荠菜这个童养媳,他既嫌弃不满,但又没胆子反抗。
季黑脸他娘并不算苛待荠菜,由着荠菜养成了一副彪悍的性情,为的就是能压住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好。
荠菜很争气,比她儿子争气,性子爽利,做事风风火火,无论是下田干活,还是在家喂猪劈柴,操持家事,都是一把好手。
而且还给她老季家添了两个男娃。
季黑脸他娘在决定让荠菜做童养媳之前,私下里找算命的看过,算命的说,荠菜是个旺家的,若能由此女掌家,老季家的好福气在后头呢。
当时听完这话,季黑脸他娘的脸都要笑烂了,因此在世的时候才甘心由着荠菜压她儿子一头,放手让荠菜当家做主。
那些年里,荠菜不单当家做主,也将家中的里里外外全都包揽了下来,用荠菜那日在客栈里和曾浣说过的话,那就是:【我感激饺子他奶当年将我捡回家,所以这些年来,我为老季家当牛做马,从没半句怨言。我也豁出去过两回性命,替季家生养了两个儿子,如今留给季黑脸一个,这笔账怎么着也算还清了。】
现如今还清了这份亏欠后,荠菜回想起过去这拿来还债的三十多年的漫长时光,忽然想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姓氏。
她带着饺子找到了常岁宁,曾浣陪着她一起。
常岁宁正在帐外和无绝吹风说话,听到荠菜的来意,意识到此事意义非凡,而她取名取姓的功底实在平平,便干脆让无绝卜一个出来。
荠菜便笑着道:“还请大师赐一个寓意好些的!”
“寓意好的啊……”戴着假髻的无绝老神在在地掐了掐手指,片刻,给出了一个姓氏来。
“……郝?”荠菜愣了一下,她说要个寓意“好”的,就真给她姓“郝”啊。
最精巧的玄学,与最朴素的谐音,在此刻碰撞出了奇异的火光。
“难道不好吗?”无绝笑眯眯地问,站在常岁宁身边的他,看起来似乎又有了两分佛相。
“好!”荠菜爽快地笑了,对常岁宁道:“大人,那从今日后,属下就姓郝了!”
常岁宁笑着向她点头:“嗯,郝统领。”
荠菜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今后你跟娘姓,叫郝饺子!”
别说,这姓还真挺百搭呢,跟夸人似得,谁姓谁好!
荠菜越琢磨越对味了。
就连曾浣也有些心动了:“……统领,我能不能和饺子一样,也跟您姓?”
路上,她已向大人说明了家中情形和自己的决定,大人答应了之后会帮她传一则死讯回家中的请求。
人既然都死了,重新投生,便也该改个姓才是。
“行,怎么不行!”荠菜高兴还来不及:“那等咱们之后落户江都,我来立户建籍,咱们仨就在一个户头上!叫你喊我阿娘,难免有些委屈你了,那就当我妹子!往后咱姐俩在军中,跟着大人,好好给咱们郝家闯出个名堂来!”
曾浣,不,郝浣红着眼睛点头,先朝荠菜施一礼,又朝常岁宁无声拜下。
夜幕上方,有明亮星辰闪动。
一行人马踏着夜色归营,一进得营中,便闻到了羊汤的香气。
为首的人是元祥,他这几日一直在海边盯着操练之事,此时方才归营。
元祥没和其他士兵一样一下马就去找羊汤喝,而是先问主帅是否回来了。
听闻今日的羊汤正是主帅私人犒赏,元祥眼睛一亮,立即前去求见常岁宁。
后日便是乞巧节,他原本还担心常娘子没办法赶在乞巧节前回来了呢。
元祥有此小小担忧,是因他怀里揣着一封来自北地的书信。
见到常岁宁后,元祥先汇报罢公事,才将那封信递上。
常岁宁见到信封上熟悉的悦目字迹,便知是来自何人了。
只是,崔璟为何不送信去她的刺史府了,而是要经元祥之手给她?
殊不知,这正是元祥私下给自家大都督的提议。
“近日辛苦了,小厨房里还有温着的羊汤,趁热去喝两碗。”常岁宁说着,转头交待喜儿,让她带元祥过去。
元祥咧嘴笑着抱拳:“多谢主帅!”
嘿,怎么说来着,他根本不必和那些人去抢羊汤,他就知道常娘子肯定单独给他留了。
元祥乐滋滋地跟着喜儿出了常岁宁的军帐,没走多远,恰遇到了要回帐中的孟列。
喜儿向孟列福了福身,孟列点头之际,正对上元祥好奇不解的眼神。
“不知阁下可认得登泰楼的孟东家?”元祥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