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暮色,今晚只有漫天星辰不见月。
“回来了回来了!哎哟,怎么现在才回来……好家伙,这是弄了多少东西回来”
等在李家院门口的李母才终于看到了李源骑着自行车回来。
身后的后座上,叠放着好几个麻包,都快比人高了。
李母看了一圈后忽然焦急道:“小老幺呢你可别丢了!”
李源怀里突然传出“嘻嘻”笑声,李母忙上前看去,就着院里马灯的一点光才发现李源怀里挂着一个网兜,小治国正坐在里面,手里还拿着一支糖糕,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奶奶……
李桂、李池和大嫂子等人听到动静也出来了,一时间热闹起来,李源任怨任骂,挨个叫人。
正想问孩儿他妈呢,就听到后面传来动静,回头看去,只见秦大雪蹬着一辆自行车自远处来。
依旧是齐耳短发,穿着宽大厚实的格子衬衣,没有花色,比较中性。
几分英气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比较大,黑白分明的眼睛。
即便已经昏暗的黑夜中,还是能很清楚的分辩出,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种非常自信而又十分亲切诚恳的眼神。
大嫂子高声笑道:“看看,到底是两口子,回家都是前后脚!”
这两口子却没说话,两人目光从能看清对方时就如同粘在一起了般,一直对视着。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才一刻。
秦大雪自行车到了跟前后,问大嫂子道:“大嫂,这谁啊,怎么到咱们家来了”
大嫂子笑声惊起远方的一群老鸹,连连点头道:“对对对,俺也不认得这是谁,一走就是一两年,过年都不见人影子。不认得不认得,快走快走,大雪才是俺家人!”
其他人也都笑,李源反击:“不是让十八去给你带信儿了吗咋不早点回家做饭”
秦大雪乐,目光同情的看着他,李源就知不好,果然,一旁李桂骂道:“你算老几啊你一两年不见人,还回来给你做饭!”
秦大雪得意笑道:“小李同志,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攻守易势矣!”
说着,支起自行车,从李源怀中接过李治国,张口咬掉他手里一半糖人……
李源吓了一跳,担心儿子发飙,靠近了点看,发现他居然不哭不闹,只是赶紧吃起了剩下一半,不敢多留了……
李源无语完了,自家媳妇那简直长在他心坎儿上的绝色容颜也没那么好看了,不解问道:“你跟儿子抢什么吃的”
不用秦大雪回答,旁边李池就斥道:“你快闭嘴吧。大雪是打小教孩子别吃独食,都像你一样惯孩子还了得”
哈!
连大哥都变心了
其他人看着李源夸张的表情盯着李池,都笑的不行。
大嫂子拍手叫道:“老幺,你也有今天”
二嫂子解释道:“开始我们也是把好吃的都给大雪和小治国留着,大雪说了几次不管用,就拉着我们全家开了次会,把事情说明白了。除了老娘还是不大高兴,其他我们这些人都听进去了。”
李母叹息一声道:“我也明白,在这边咱们都让着他,等去了那边,容易挨欺负……”
李桂气道:“你说什么胡话呢”
大嫂子也道:“晓娥她们不是那样的人。”
秦大雪乐不可支的看着李源道:“这可不是我跟妈说的。”
李源头大道:“先不说这些了,走走走,回家回家,我要准备做饭了,东西都备好了!大锅支起来柴火备足,我一个小时解决战斗,晚上好好吃顿团圆饭!”
李池还是疼老幺,说让大嫂子她们做饭,李源只是不应,说都准备好了……
一行人回大院,从自行车后面解下麻包,打开后里面是鸡鸭鱼肉大猪蹄,还有米、面、糖、油,最后一个解开,里面居然是两只大黄羊……
一道道满是惊喜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李源不管那些,招呼二哥、三哥他们架起大锅,烧起柴火,他将案板取出,分割黄羊。
一桶桶水倒进大铁锅,一只羊很快切割成条块状下锅,放上姜、葱、蒜、盐,开炖。
又在厨房支起小灶,“剁剁剁”的声音细密,一份份处理过的食材端进去,没一会儿一盆盆大菜端出来。
秦大雪没挤进来,站在外面抱着孩子招呼着父母伯嫂。
回头透过厨房的门看了眼外面的妻子,李源心里忽然就明白过来,她把孩子一直抱的那么紧,大概是已经开始难过起来,回到家见不到孩子的日子……
世界上哪有天生的铁石心肠
哪个妈妈会舍得让孩子远去
哪个人又真的愿意抛弃小我的一切,去救这个国
李源忽然想起前世的一句话:越是明白的多的人,越是懂的多的人,越是站的高的人,往往越痛苦。
就像秦大雪曾经跟他说的那句话:这个时代,如果连他们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都不能站出来去承担这个民族的前途,那还能指望谁呢
西北大戈壁上,有无数共和国最后的科学家们在那里为了民族的生死存续在奋斗,为国家争取时间。
但只靠镇国武器,只能自保,还不足以让国家走出困境。
秦大雪怀有的抱负,就是强国富民。
可抱负伟大不代表人就是圣人,她也有心也有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怜子之情!
怪不得,她一开始就没准备过结婚生孩子,怪不得,那晚上她说,他乘虚而入,害苦了她……
看着抱紧儿子站在院子里不愿靠近的妻子,李源心里一阵心疼怜惜。
他抓紧时间将饭菜做好后,家里的大木头圆桌子都摆满了,李源见秦大雪都不大想让他坐跟前,笑道:“行了,等孩子大一些,我保证每年带孩子回来看一趟。在那边上完小学,就回来读中学。”
秦大雪鼻子猛地一酸,大眼睛里一下充满泪花,嗓子哽咽了几下,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当初李幸跟娄晓娥去了港岛,李源都失魂落魄难受了那么久。
当爹的如此,更何况当娘的
李源又笑道:“不立刻走,要在家住俩月。”
秦大雪却沙哑着嗓子摇了摇头道:“越早走越好,快刀斩乱麻。等形势好了,再回来。”
她和曹老关系非常好,两三个月里总能见到一回,但也更能清晰的体会到,上面的惊涛骇浪。
稍有不慎,就会化为齑粉,她担心真会出大乱子。
再说,这边的教育情况是什么样的,她心里也清楚,更痛苦。
小学荒废、中学荒废、高中荒废、大学荒废……
反正小学毕业、中学毕业后都要下乡务农,学会写名字后,谁还愿意吃那份苦去认真学
哪个老师还愿意认真的教
管的严了,还容易被打……
整整一代人啊,就这么荒废掉了。
秦大雪自己可以咬着牙在泥泞里前进,但她还是想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只要他将来能回来报销祖国就好。
李源没有再多劝什么,因为形势很快就会转变,他只笑了笑,道:“放心吧,有我呢。虽改变不了天下大势,但总能保证咱们这个小家,温暖温馨。来来来,吃饭吃饭,吃饱喝足了,才能更好的干革掵!”
秦大雪也收敛好情绪,道:“你回来的正好,公社有几个社员病了不少日子了,区卫生院的大夫也看不明白。明天有没有时间”
李源笑道:“你都开口了,我还能说啥”
秦大雪呵呵一笑,然后赶忙招呼道:“爸妈,大哥、大嫂,快吃快吃。我们家这口子别的本事平平,就看病和做饭两样,天下无敌!”
一大家子哈哈大笑起来。
……
这一夜,忽起秋风,呼啸之声源源不绝。
泛黄的榆树叶如大雪喷飞……
屋内,相思化成了水,不舍如泥。
水土交融,筑成了跌宕之世的一个温暖小家。
“呼……”
秦大雪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吐出口中塞堵之物后,倚在李源怀中,心情似乎通透了许多。
李源用拇指轻抚着她额头上的汗珠,取笑道:“又该说开张吃三年了”
秦大雪摇了摇头,笑道:“我在想,温柔乡果然是英雄冢,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你没回来之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软弱到这个地步。可看到你后,才发现之前的坚强,原来一直都是强撑着的。在自己男人面前,一瞬间就软了下来……所以你得快些走。”
李源问道:“形势这么艰难吗”
秦大雪迟疑了稍许,才对李源小声讲了一些秘辛,传出去都是天崩地裂老百姓不会相信的那种。
李源听了沉吟片刻后,缓缓道:“要对老人家有信心,那些人是斗不过他的。也不要太焦虑,再等等看。你知道咱们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秦大雪摇了摇头,道:“你回来了,我就不想再动脑筋了……”
难得娇憨,让李源更加喜爱,抱的更紧了些,道:“是咱们走的每一步,过的每一天,每一年,都未曾虚度。扎扎实实的做了很多实事!这个路子,咱们坚持下去。低调、稳健的做实事,本本分分的做好分内事。一旦形势好转,咱们就会进入一个快车道。”
秦大雪听不进去,惆怅道:“形势何时才能转好呢”
李源摇头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眼下这种局面,肯定不会太长久。民心思安,思定,思发展。没有人能逆着八亿百姓的民心大势前行太久,谁都不行。”
秦大雪嘲笑道:“自我安慰……不过,也只能如此了。你在港岛那边怎么样了”
李源将去年的英国行说了遍,最后道:“学到了大量的技术、经验,只需要时间来消化。实验室的人员也一直在招人,也是需要时间来磨合。药厂正在生产退烧药,之后会联系大陆这边,以退烧药,换取一些原材料。以前常听人说烧钱烧钱,真正干这行后,才知道什么叫烧钱。不过总的来说,压力不算太大。来钱的地方也有不少,能撑得住。”
秦大雪将脸贴在李源心口,笑道:“看来想干什么都不容易。”
李源道:“容易的事留给其他人去做吧,太容易的事做起来没挑战,没劲。”
秦大雪吃吃笑道:“你就喜欢干难的”
李源扯了扯嘴角,让她变成“w”,恶狠狠道:“我就喜欢干你!”
秦大雪慌乱中将刚才丢到一旁的枕巾抓过来,咬在口中,“恨恨”瞪了李源一眼后,眉头忽地蹙起……
无边落木箫箫下,似大雪纷飞……
……
北屋。
李母看着李桂坐炕头上抽着旱烟,道:“他爹,要不让老幺在家待着算了。大雪多不容易,咱家现在条件也好了,十几个孩子都挣工资呢。”
李桂皱眉道:“那边还有五个孩子呢,咋弄咱们是庄稼人,不懂那些大事。可连十八那样的孬货都能进清华去念书,你觉得这算是啥好事孩子们上学不能耽搁了,这是咱们家的本。孩子大了,他们的事他们自己做主,你别瞎吵吵。”
李母叹息一声,忽地骂道:“日他奶奶的,到底为啥一天到晚瞎折腾,不让老百姓过安生日子……”
李桂摇头道:“跟你说了,不懂掰瞎嚷嚷,你还爱说。上面有上面的难处,咱们就跟着老人家走就行,准没错!”
李母觉得哪不对,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闷闷睡下了。
李桂抽完一袋烟后,眼神看了看窗外清冷的院子,无声叹息了下,也倒头睡了。
农民这个时候哪有精力去东想西想的,明天还要继续秋收呢。
……
接下来两天,李源用怀兜兜着儿子,骑着自行车载着秦大雪,满公社的给人看病。
间歇时间,带他们娘俩进城,去看望张冬崖、赵叶红、王亚梅等人,顺便到北新仓五号院内做好吃的给他们娘俩吃。
性格文静的小治国,这两天也活泼了很多。
到了九月十二日晚上,儿子先睡,两个小时后,妻子也沉沉睡去,时间已经快至零点。
李源又在炕上躺了两个多小时,静谧的夜,妻儿的呼吸声,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在平抚他砰砰砰剧烈跳动的心情。
到了凌晨两点五十左右,他却躺不下去了。
悄然出门,无声的几个起跃上了屋顶,看着天上一弯下弦月,明媚如画。
翻手拿出一瓶二锅头,啜饮一口后,躺在屋顶上,静观天象。
可惜,一直过了三点,也未见有流星陨落。
呵。
但是,东方天色已渐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