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的首都,很少有贵族的居住区比平民的聚居区还吵闹拥挤的时候,今天就是个例外。
“我的天呐,平民,是平民包围了皇宫!”鼎沸的人声涌入平时戒备森严的皇宫,皇太后露出了恐怖的表情,“那疯狂的丫头居然允许平民到这种地方来——她怎么不直接打开皇宫的人,让那些指甲和头发上满是污垢的人与我们同住!”
“我想这种事情不会遥远的,皇祖母。”玛丽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手上拿着一本薄书,但因为精神倦怠,所以大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您没有听说吗?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去北方居住,夏尔洛说去了北方,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住一样的房子。”
“你们就坐等着她把我们整个家族花费了数百年才握在手中的荣耀和权力糟蹋到这个地步吗!”光是想了想和平民同住的场景,皇太后的手就开始颤抖,“夏尔洛到底在想什么!”
“他很快乐。”玛丽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的太阳穴,她蜷在柔软的沙发上,窗外是夏日灿烂的阳光,她却看起来像是一只马上要进入冬眠的小兽,“我觉得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了。”
皇太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她从来没有如此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次子诞育下的这几个孩子是如此的不成器——都怪那个平民出身的女人!
即使对方已经成为了棺木中逐渐腐烂的一具枯骨,也不耽误她发自内心地诅咒那个为整个皇室带来风波和灾难的平民女人——不识好歹,贪婪地占据本来就不配拥有的头衔和身份!看看她生下的这些孩子……如果我的长子还在世,一定不会让皇室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着想着,悲从中来,于是,在公主大婚的这个早晨,皇太后毫无喜悦之情,她情真意切地靠在窗边,捏着手帕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她的哭声并没有给同处一室的孙女带来任何触动,玛丽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皇太后的哭声都还没有传出她的宫殿,就已经被外面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给淹没了。
当皇宫大门缓缓打开,还没有看到马车上的公主,只是眼前闪过一片阳光被金属盔甲反射后的刺眼光芒,从天还没有亮就自发等待在此的人群立刻沸腾起来,金丝和火焰跳跃着限制着人群的活动范围,为即将到来的马车预留出足够的前行空间。
“我看到公主殿下了!”一个被大人抱在肩上的男孩用稚童特有的略尖锐的声音向人群宣告,“她穿着——红色的裙子,怀抱着一大束和裙子同色的花——”
“圣神在上,她发鬓间是新鲜的花朵还是金丝织造的绢花呢,我感觉还有露水从上面滴落——”
“公主的头发是金色的吗?我以前一直以为她是白发,她真美——”
“我想化作一缕阳光,这样就能亲吻到她那如同玉石一样的肩膀了——”
声音太过嘈杂,以至于传到莉莉安娜的耳朵里时已经是一团无法分辨的杂音,她的注意力也很难完全集中在某一处。
为了满足她“看起来有威严有力量”的要求,礼服裙采用的布料偏厚,哪怕挽起长发露出肩膀,她也觉得下半身就像在蒸笼里——或者空气炸锅。
而她不能露出觉得不舒服的表情,要时刻向四周致意和保持微笑,在同一个表情维持太久之后,脸颊开始出现明显的僵硬和酸痛。
但和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比起来,身体的这一点儿别扭实在是微不足道。
实话实说,因为和克里斯托夫已经太熟,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已经跨过了小情侣刚刚在一起的那股子新鲜劲。
在刚刚筹备婚礼的时候,莉莉安娜甚至有种已经在一起好几年的两口子,趁着五周年或者十周年的纪念日补办一个当年因为条件限制没来得及办的婚礼的感觉,一度还反思自己脑子里那种要安抚赛尔斯的目的性太强烈了。
但真正坐上了马车,手捧鲜花,看到马车缓缓穿过人群向前驶去、知道这一趟旅程的终点是谁在等候她,那种感觉和单纯坐在书桌后面谈论“什么步骤可以再简化”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才担心完自己会不会太冷漠、理智已经完全在压迫情感的女人,现在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太感性了,刚刚坐上马车,听到门外听到大家的欢呼和祝福,就已经开始热泪盈眶,这可怎么办。
“我为殿下带了数量足够的手帕。”注意到了她开始咬嘴唇,罗茨伯爵夫人体贴地在她耳边说道。
话虽然这么说,但莉莉安娜还是使用疯狂眨眼的技能忍住了即将滚出眼眶的泪水——这个世界的化妆品可还没有进化出优秀的防水防晕染效果,她可不想顶着一对颜色奇幻的眼圈参加自己的婚礼。
再说了,她爸妈是要来“出席”的,看到她哭成那个模样,以为她是被迫的,那不是徒增他们的烦恼么。
随着莉莉安娜切实出现在大部分人的视线里,一开始杂乱无章的喊声逐渐被有节奏的呼唤所替代。
从前莉莉安娜看电视,都很好奇,如果没有剧本,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真的会有默契喊出一个口号的默契吗?
今天她通过实践真切感知到了,这种事其实并不复杂。
在这种被情绪支配的人群中,只要有一个人声音高一点、吸引了四周一两个人加入附和,很快,四周的人群就会快速加入其中。比如现在,拥簇她马车的人群就已经在十分整齐且有节奏的说起对她的祝福,甚至还压了韵,让她怀疑是伊乐·科肯纳提前安排了人在人群里带动。
但在这时候,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也可能是什么人有意为之,人群中的某人突然变更了对莉莉安娜的尊称,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水面,涟漪立刻以难以控制的速度向四周泛开。
“艾丽薇特陛下!”
“艾丽薇特陛下!”
人群炽热的情绪如同一团难以控制的火焰,此刻包围着莉莉安娜熊熊燃烧,让她再次真切地体会到那种至高无上的权力降临到手中的晕眩,以及与这种晕眩如影随形的危险,她觉得自己怀抱着鲜花的手开始出现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
坐在露天的马车上,她的所有表情,哪怕一根头发丝的晃动,都被四周热切地注视着。
除了四周的呼喊,莉莉安娜的心跳声以难以置信的存在感出现在了她的耳中,一下又一下,就像有木桩在撞击她的太阳穴。
脑中一下子涌出了很多东西,就像置身于一场纷乱的雨,一滴水珠突然无比清晰地滑过女人的脑海。
她想起大约一年前,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天,也是被人群和欢呼拥簇,那时候她的身份更接近一个增添光彩的附庸品,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一切能力,站在男人的身侧,他那时候突然牵住她的手,并在之后笑着对她说,他这么做,是希望以后她再经历类似的时刻,能想起他的存在。
从结果上来看,男人无疑是成功的,意识到这一点后,莉莉安娜低下头露出了更加生动的笑容,而这样细微的表情变化无疑鼓励着人群继续他们完全不符合礼法的呼号,那声音传得极为遥远,传进了各色人等的耳朵,让他们的脸上露出完全不同的表情,与此同时,惊起了一群群栖息在遥远山头上的鸟儿。
从皇宫到公主府邸的路程并不长,两侧的皇家骑士一边保证人群不要失控,一边保障着马车队能够按照计划准时抵达府邸的大门。
夏尔洛·普林斯已经等候在那里,穿着和莉莉安娜颜色差不多的红色礼服,他不需要更多金色的装饰,毕竟有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就足够了。
“哎,你打扮得越漂亮,我越想把克里斯那家伙揍一顿。”和四周人等那种紧绷绷的神态完全不同,夏尔洛从把莉莉安娜从马车上扶下来就开始开玩笑,“艾莉薇特,我用小金片上的五根划线换你同意度过末世后我把克里斯揍一顿,你觉得怎么样?”
“那可不行,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揍我的丈夫呢?”莉莉安娜一本正经地回应道。
她顿了一秒,说道:“所以你得再加几根,拿出点儿诚意来!”
从莉莉安娜下车起就温柔地萦绕着她、擦拭她额角微沁的汗水的风顿了顿,然后猛地朝夏尔洛扑了过去,把他的头发搞成了稻草窝后,又委委屈屈地继续过来帮忙吹莉莉安娜的裙摆。
“看吧,克里斯说你居然觉得五根线就能换和他打一架,太便宜了。”莉莉安娜睁着眼睛说瞎话,“至少十根。”
兄妹两个就这样凑在一起,在旁人眼里亲密地依偎着,实则却是在激烈地讨价还价,最后莉莉安娜用八根划线的价格把殴打自己亲爱丈夫的机会卖给了自己的亲哥哥,作为新婚燕尔送给丈夫的第一份“礼物”。
随着走过门厅,莉莉安娜收敛了自己的表情。
她有设想过,这一小段路让夏尔洛和福兰特带她一起走,这两个都算得上她的兄长。
她知道自己只要提了,福兰特就一定会答应,但她后来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并非是她和福兰特之间有什么不光明磊落的关系,而是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变化实在太快,她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细细探究福兰特到底有没有放下曾经对她告白过的那些感情。
如果他没有彻底放下,她却还要求他在这场婚礼上扮演送嫁她的角色,至少她觉得挺过分的,换位思考一下,她就算不会生气,至少心里也不太舒服。
“殿下,距离十二点整还有半个小时。”玛利亚·爱德华兹走过来,在她耳边低语。
莉莉安娜点点头,她站定在还紧闭的大门后,侍女们围绕着她,开始最后为她调整一路走来变得微乱的裙摆,玛利亚仔细地观察她的发冠有没有出现歪斜。
“别紧张。”莉莉安娜看玛利亚一直在深呼吸,笑着说道,“我觉得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