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尔之后做了一段时间公主府邸的客人。
他被莉莉安娜安排,居住在府邸内一个相对独立的院子里,平日由两个皇家骑士看守。
在被关押了半年后,他对这种接近软禁的生活没有什么意见。他还记得自己刚刚被带到这里来时,看着院子里正在盛放的花朵和墙边几棵稀稀拉拉的小树苗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时感觉脸颊已经变得湿漉漉的。
克劳尔感受到了来自身边的女官善意的注视,一时间窘迫无比:“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我刚才……”
“好的,大人。”女官从善如流地点头,克劳尔觉得她很面熟,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女官的名字。
首都的治疗师告诉他,这半年里他一直不停歇地在服用微毒的药剂,这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损伤,他们甚至无法确定他能不能彻底康复。
好在他的元素魔法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克劳尔真的只是尝试着对眼前的那些植物使用了一些木元素魔法——当然,怀揣着些许激动的、类似久别重逢的心情,于是,本来一片静谧的公主府邸传来了“轰隆隆”的巨响,花瓣如爆炸般漫天飞扬,小树瞬间蹿得比墙还高,如男人胳膊一般粗的根茎掀翻地砖、向四周延展,灌木丛就像活物一样一边摇摆一边包围了外场的所有人。
“我没有恶意!”意识到府邸中所有的骑士正在向这里飞奔,担心自己下一秒又要被关到那不见天日的金牢中,克劳尔都忘记了维持自己的风度,他大声喊道,“我不是想造成破坏!”
“然后我拼命解释了好一会儿,他们才相信我。”傍晚,瑞拉来看望他时,他也诚恳地向她解释了白天的小骚动,“我已经把院墙,地砖,各种东西——都复原了。”
说这些话时,克劳尔的目光仍忍不住流连瑞拉的身侧,她今天穿着一条及地的长裙,手臂两侧还有轻纱和金环做装饰,以前除了舞会,她从来不做这样柔美的打扮。
“我刚从圣神殿回来,”瑞拉也发现克劳尔在打量自己,而且表情越来越苦涩,她主动说明道,“如今大家都知道我是圣神信使了,我每周都会去听大家祷告,我扮得像圣神的雕像一些,他们就更愿意相信我。”
克劳尔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瑞拉知道,自己需要慢慢和他讲解很多事。
朴素的责任感让瑞拉觉得,克劳尔既然是她提议救出来的,那么抛开“夫妻”这层复杂的关系,哪怕是为了曾经的那份友谊,她也应该义不容辞地站出来,主动担当点儿什么。
于是,瑞拉揽下了和克劳尔有关的大部分的事情,并认真听莉莉安娜讲解了一番和现在的克劳尔相处的注意事项,还记了笔记。
莉莉安娜无意插手瑞拉和克劳尔的关系,她只是认为克劳尔目前表现出的一些症状,比如记忆力轻微受损,反应显得有些迟钝,双手间歇性地剧烈颤抖,不一定是身体上的问题造成的,更像是心理上的创伤导致的。
但王国并没有心理咨询师,莉莉安娜那课余时间读过几本心灵鸡汤式科普读物的脑子,让她连半吊子都算不上。
在绞尽脑汁后,她也只能给出一点干巴巴的意见,开出的“药方”总结起来就是:不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克劳尔不断自我加压,想办法让他把内心的一些情绪给宣泄出来,帮他建立新的目标。
和刚刚重逢时不同,今天不断讲述的人变成了瑞拉,他们坐在小院里,被四周芬芳的花朵所包围,从黄昏讲到了夜深。
“三百天?”克劳尔最后喃喃道,“我们只剩下了三百天?”
“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束手就擒,那就只剩三百多天了。”瑞拉纠正克劳尔道,“但我们现在正在努力,包括救你出来,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们需要你的力量,还有莱恩家族其他人的力量。”
“我的?莱恩的?”克劳尔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它们又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在我的家族做了那种事之后……你也听我讲了,我也……”
看他这个样子,瑞拉就像心被扎了一样难受。之前邦德先生死去时,只要她需要,克劳尔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但在克劳尔遭遇那些重大的变故时,她却在距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他身上有各种深深浅浅的伤口,偏偏她治愈不了。瑞拉不是一个情绪轻易外露的人,但是在确认了这个事实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还是忍不住,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一场。
她觉得那个信使和莱恩之间的诅咒应验在克劳尔身上显得很没有道理,他和他家里那些人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在这个世界,一个人因为自己的家族血统获得异于常人的力量和荣耀,就意味着他要无条件地去分担这份血统所传承的所有沉重和不堪,规则的制定者显然认为这是一种公平。
看克劳尔的手越颤抖越厉害——他越想努力制止这个现象,就越控制不住,为了避免他对此感到沮丧,瑞拉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两只手。
神奇的是,虽然瑞拉的治愈魔法无法对克劳尔产生任何效果,但她的这个动作却能有效地减缓克劳尔双手的颤抖。
“我很感激……但这样对你是不是不太好?”她听克劳尔低声说,“你的丈夫……我想他会介意自己新婚的妻子和其他男人这么亲密……”
“这就算亲密了吗?”瑞拉耸耸肩,“那你以后得心胸宽广些,因为我在圣神殿时常这样握不同人的手,然后听他们说话,男女老少都有,你不要为这种事觉得不高兴,因为你不高兴也没有用,我还是会握他们的手的。”
“什么?”克劳尔陷入了迷茫,“我不太明白……”
“他们本来让我慢慢和你解释,但是我觉得你太介意我嫁给谁了,为这种事郁闷很不划算。”瑞拉挥挥手,决定小小的自作主张一下,“简单的来说,虽然你没有参加我们的婚礼,但我们目前在外人眼中已经是夫妻关系了,而且他们相信我们结婚对三百天后能度过难关很重要。”
克劳尔愣住了,瑞拉继续解释的那些理由,他听见了,但没有怎么过脑子。
他先是被一股巨大的喜悦淹没了,甚至有些晕乎乎的,有点儿怀疑这会不会是一个过于真实的梦境,而他实际还被关押在那个金牢中。为了找到一点实感,他情不自禁地握紧了瑞拉的手——这是他在重逢后第一次回应瑞拉的靠近,在感受到她手心和指尖的温热后,他还不满足,他伸出手去轻轻摸了摸瑞拉的脸颊。
“你没有做梦,”瑞拉看出了克劳尔心中所想,她握住克劳尔的手,让他的手心更紧密地贴住她的脸庞,“你看,我确实在这里。”
“但这样没关系吗,”克劳尔愣愣地问道,“你觉得我……我杀了……”
“克劳尔,我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事情都是无法改变的,脑子里就算想再多如果当初,都只是空想罢了,”瑞拉用清脆的声音和果断的口吻中止了克劳尔再一次强迫症一般的回想。
她继续说道:“你很在意我怎么看待现在的你,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仍然觉得你是一个好人,在我心里,你仍然是以前那个愿意去救济院,陪着我去救邦德先生的克劳尔。我相信你,所以我努力地说服其他人,我们大家一起把你救了出来,事实证明我的猜测基本都是对的,我好高兴大家愿意相信我,我更高兴我没有相信错你。”
克劳尔蠕动了一下嘴唇,他突然觉得之前遭受的那些折磨都不算什么,所有的坚持都是值得的,所有的反抗都是值得的。
“我当时被关起来,对我父亲说,我什么都愿意配合。”他低声对瑞拉说,“这都是违心的话,我那时候想,如果我被关起来,那我什么都做不了,我那时候全部的梦想就是再见你一面,然后我可以为了赎罪去死——”
“那可不行,你已经听我说了,如果大家不团结起来,那这个世界就快毁灭了,”瑞拉言辞恳切地说道,“我知道我说的三言两语没办法减轻你心里的感觉,之前没能救下邦德先生,我的心里也难受很久很久,哪怕到现在我也不敢说,我完全释然了这件事。”
克劳尔愣愣地听着瑞拉说话,当她挪挪椅子坐得离他更近些的时候,他不再试图逃离了。
“你看你能不能这么想,首先你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你母亲还在,我还在,你爸确实不是个东西,我们会想办法把他抓回来审判的,就不说他了。”瑞拉说道。
“你无法完全独立于你的家族,就像你没办法剜出身体里属于莱恩的那一部分骨血,从此宣布和他们没有关系,但我想,对于还活着的所有人来说,比起一个满怀愧疚决定以死替家族谢罪的克劳尔·莱恩,他们如今更需要的,是一个愿意用自己的力量给他们铸造庇护所,保护他们度过末世的克劳尔·莱恩。”
她顿了一下,看克劳尔没有打算接话,便打算一鼓作气把心里想的全部说出来:“我每周都在圣神殿听各种人的声音,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渴望活下去,替他们完成这个愿望,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赎罪,你说呢?”
当莉莉安娜从南方回来,再次去看望克劳尔时,青年已经将他亚麻色的头发剪到了从前的长度。
他整理了仪容,以得体的礼仪邀请莉莉安娜进屋入座,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大束新鲜的花朵,让庭院的芬芳得以在室内延续。
“看来瑞拉才是最好的良药。”莉莉安娜开了个玩笑,“你恢复得比我想象中快。”
“瑞拉和我说了这半年外面发生的所有事,”克劳尔也坐下,说道,“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您说过,我非常愿意——”
“哎呀,你知道瑞拉当时是邀请我以什么身份参加她的结婚典礼吗?”莉莉安娜挥挥小手,“她说我是她的姐妹,所以我的男人也跟着我一起去吃饭,对我来说你也一样,复杂的尊称和礼仪,小心推敲的言辞,全都免了吧,我也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除非你很介意我收回莱恩家族所有的贵族身份,你也就不能再世袭公爵的爵位了。”莉莉安娜用开玩笑的口吻询问道,眼神却闪过一丝犀利,“你介意吗?”
“不,”克劳尔语气坦然地回答道,“这反而让我觉得轻松,我如今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米里德。”
“你可以再调理调理,”莉莉安娜掏出怀表看了看,“但在夏天过去之后,也就是秋收的时候,我可能需要你去接手一些米里德的事情,届时我会给你一个大臣的身份——以及,虽然听起来这种许诺很缥缈,如果这个世界的日历不会再三百多天后就戛然而止、再无新页,我想我会在那时候,给予所有付出努力的人一份应得的荣耀。”
“你不用担心,”和从前反反复复说着“我确实不如我的兄长”时不同,克劳尔的眼神里不再有一些刻意掩藏心绪的迷雾,这让他那双金色的眼瞳更加接近窗外灿烂的阳光,“我如今真的已经不在乎这些。”
他双手交叉,这些天他手指颤抖的频率和幅度都在明显下降:“身为圣神的信使,瑞拉注定会背负很多人的期待,虽然圣神让我和她成婚是你们制造的谎言,但我如今想做的,就是帮她分担这一切,这其中也就包括听从你的安排,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那么,我觉得我可以相信你,”莉莉安娜点头,“等你不再需要天天服药后,我会另外找地方给你住,现在你可以出门了,但不要离开首都,以及需要有皇家骑士跟随。”
“好的。”克劳尔点头。
“哦对了,”女人的语气一下子变了,这让她刚刚周遭出现的一点点上位者的威严一扫而空,她歪歪脑袋,“我可以把你刚刚说的那些话转述给福兰特吗——你知道的,他是瑞拉的亲哥哥。是这样,自从瑞拉宣布嫁给你之后,他嘴角边就一直长燎泡,瑞拉治好一个又马上长另一个,看着怪可怜的。”
“可以,”克劳尔再次点头,“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当面和他谈。”
“算了,让他也缓一缓,改天大家一桌吃个饭。”莉莉安娜站起来后拍了拍克劳尔的肩膀,“哦对了!不管夏尔洛那家伙以什么名义邀请你去什么地方,你都不要应声,千万不要去,记住了。”
“因为他会想办法对我发起致命攻击,以验证那个预言是真是假吗?”克劳尔第三次点头,“瑞拉已经和我强调了很多次,我答应了她,绝对不会去的。”
“我很高兴你和瑞拉能心平气和地把那个预言的事情说清楚。”莉莉安娜又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侍女已经走过来让她戴帽子,但她决定迟到一小会儿。
“嗯,”克劳尔回答道,“瑞拉说,先别管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们既然连‘那个神明’的神谕都敢于反抗,一个信使在几百年前的诅咒又算得了什么?”
“这一听就是瑞拉会说出的话,”莉莉安娜粲然一笑,“克劳尔,我读过很多关于预言的故事,里面的桥段总是人们尽力避免预言成真,却在逃避的途中最终走入它的圈套,我真心希望你和瑞拉能脱离这个套路。”
在戴好帽子后,女人并没有走下台阶,她看上去很赶时间,向前走一步后直接消失在了克劳尔眼前。这还是克劳尔第一次见识莉莉安娜的瞬移魔法,虽然已经听瑞拉详细说明过,但亲眼所见还是站在原地愣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