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一连串嘈杂又奇怪的声音勉强唤醒后,克劳尔就一直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
强大的药物令他始终睁不开沉重的眼皮,让他分不清萦绕他耳畔的嘈杂是真实还是幻觉。
他一度觉得自己听到了瑞拉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片地动山摇的混乱。如果是平时,这种混乱不足以给克劳尔造成什么影响,但他当时身体虚弱,又吃下了药剂,所以直接失去了意识——好在,这一次是彻底的昏迷,他不需要再陷入痛苦的梦境中了。
克劳尔再次有些许模糊的意识时,感觉到一双有些粗糙的、好几个地方都长了茧子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庞,他被茧子挠得有些痒,但却抬不起手,他听见女人的呢喃:“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是瑞拉!克劳尔的心中涌起一股欣喜,他更卖力地想要做出一些身体上的回应,但四肢却愈发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上次遇到无法治疗……是邦德先生。”他听女人说道,听起来她在和旁边的什么人交谈。
“我们都以为邦德先生当时是已经到了濒死的状态,超过了你能救治的极限。”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语调比瑞拉娇软,克劳尔感觉自己鼻子下面横过了一根手指,“但我觉得他现在状态还挺平稳的,没有生命危险,治疗师也说他醒不过来是因为服了药。”
“但是我的治愈魔法对他确实一点儿效果都没有。”瑞拉说道,“应该不是我的问题,我已经休息了一整个晚上,你们也看到那些光球了吧,看起来它们就像不愿意进入他的身体一样,直接飞走消失了。”
“邦德先生当时也这样吗?”
“不……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邦德先生伤得很重,我的魔法是起了效果的,治愈了一些伤口,但最后没能阻止他的死亡。”
短暂的沉默,然后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一种规律呢?比如说,医者难自医,你越在乎的人,就越没有办法治,之类的。”
克劳尔都还没有来得及为这句话在心中产生什么感受,就听瑞拉扯着大嗓门说道:“那不对啊,照这么说,我就该治不了你,但是我可以。”
好的,另一个女人应该是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克劳尔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逐渐恢复运转了,难道这真的不是又一个梦境?难道瑞拉真的到他身边来了?
“会不会是那个诅咒的原因?”又出现了一个比较陌生的女声。
什么诅咒?克劳尔感到一阵迷茫,他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个女声还说了什么,但他听到了脚步声,这些围绕克劳尔的人正在离他而去。
青年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然后下一个瞬间又把眼睛闭上了,因为四周仍然是冷冰冰的、毫无生机的金砖,他仍然被关押在感知不到土元素和木元素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睁眼,这次他坐了起来,发现周围还是发生了不少变化,和原先那个狭小逼仄的牢房比起来,这里勉强能称之为一个房间,他尝试着站起来,并最终成功了,天花板距离他的脑袋还有一些距离,在这么久之后,他终于能挺直自己的腰。
这是父亲的怀柔吗?克劳尔抓紧时间活动活动自己的身体,感觉四处都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药物的作用还没有完全消退,克劳尔摔了一跤,狼狈地趴在地上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响起:“快派人去通报公主殿下,莱恩少公爵醒了。”
公主?克劳尔尽量快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挠了挠自己已经过肩的、胡乱打结——嗯?他的头发被梳洗过了,现在全部披散在肩头,还散发着一点儿花香味——青年感到了混乱和困惑,他难道已经不在普林斯王国了?
在他的认知里,王国只有一位已经出嫁的玛丽公主,克劳尔实在想不出在什么情况下,这位几乎已经不公开露面的公主需要得知他的情况。
他尝试和外面的人交谈,但只得到了“请在这里等待”的回复,这是王国首都的口音,这让克劳尔心中的困惑越来越浓。
之前那些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的回忆又出现在了脑子里,他尝试向墙外提出:“我想见瑞拉·格林小姐。”
“噢,看来确实是醒了,精神还不错。”突然的,在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了墙外,“克劳尔,你感觉还好吗?需不需要先吃点儿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克劳尔确实饥肠辘辘,他维持了彬彬有礼的态度,辨认了一下音色后,试探询问道,“斯诺怀特小姐?”
女人笑了一声,回应道:“你这样称呼我,看来还真是被关了不少时间。”
“抱歉,”克劳尔说道,“我现在有些混乱。”
他本想用良好甚至示弱的态度换取一点儿情报,但外面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然后突然,又是在没有任何脚步声的情况下,外面响起了瑞拉的声音:“克劳尔?你醒了吗?”
然后说不出话的人变成了里面的克劳尔,他站在那里,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一下子有很多话涌进脑海,但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头,在最初的喜悦一闪而逝后,苦涩逐渐占据了大部分的情绪,眼前闪过的一幅幅画面,以及耳朵里重新回荡起来的尖叫声,让他甚至不知不觉往后挪了一步。
“我做了很多错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第一句话,“我的家——莱恩,也做了很糟糕的事情,瑞拉,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
他说了违心的话。
被关在金牢里的日日夜夜,支撑他一直保持着理智和精神的只有一件事:他希望能想尽办法再见瑞拉一面,和她坦白米里德发生了什么、他又做了什么。
他认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瑞拉绝不可能还和他在一起,他身上属于自己的和家族的罪行会玷污她属于圣神信使的圣洁……但,他希望能得到来自瑞拉的宽恕——此时的瑞拉究竟是他倾慕的女性,还是神祗在人世的化身,神智已经到近乎崩溃边缘的青年已经分辨不太清楚,他只是凭本能觉得,她的原谅能使他得到解脱。
“让我听听看,然后再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瑞拉在外面的声音很冷静,克劳尔很感激她没有刻意去指出他声音中无法抑制的狼狈颤抖,然后她好像是在和外面的人交谈,“我想进去和他面对面地说话……没关系,你们陪我一起。”
“那么,请退后,少公爵。”
那个沉闷的男声话音刚落,克劳尔面前的光滑无缝的墙壁终于裂开了一条缝,滚烫的温度沿着墙壁和地板蔓延,使得赤脚站在金砖上的他不得不快速后退。
当外面的油灯映照进来时,克劳尔用眼睛挡了一下,他太久没有看到这样的光芒,双眼一片模糊,还伴随着轻微的刺痛。长时间的禁闭让他的听觉比任何时候都发达,他感觉到三种脚步在靠近他,与此同时,外面还有更多人在走动。
“噢,我也留长了头发,”见克劳尔的目光有些呆愣地望向自己的编发,瑞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来话长……你不在的日子,我这里也发生了很多事。”
“你结婚了。”克劳尔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有挥之不去的苦涩,他的眼睛无暇顾及走进来的另外两人,只看到许久不见的瑞拉使用的是首都已婚女子的常用发髻。
“嗯……这个更难用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瑞拉挠了挠脑袋,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和从前无异,她坐到了一把金属的椅子上。
从颜色上看,椅子像是就地取材的作品,克劳尔这才有了一些实感,他所在的这座金牢正被那些穿戴沉重盔甲的金元素魔法师包围,这意味着他已经离开了父亲的控制。
米里德确实发生了什么事,想说的话很多,问题也很多,让克劳尔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长时间的关押让他和人交谈的能力发生的衰退。
“这样吧,你先说说你的事,我再说我的事,”瑞拉做了安排,“最后再说咱俩的事。”
“我们两个的事?”大约是他的语气太傻了,克劳尔注意到和瑞拉紧紧靠在一起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嘴角抿了一下,像是在掩饰笑容。
她头上居然戴着火纹的金色发冠,这令克劳尔再度陷入了困惑,有种外面的世界在他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发生了错位的古怪感觉。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我只是在这里保证瑞拉的安全。”莉莉安娜想了想,她觉得比起身体状况,眼前男人的精神状态更令人担忧,想和他顺畅交谈就不要太刺激他,“班纳卿,你也坐吧,你站着会让人觉得有压力。”
这场谈话将决定克劳尔能不能换到一个更舒适的、同时警戒也稍宽松的地方生活,莉莉安娜扫视了一下四周,哪怕骑士们已经拓展过这里的空间,她也不喜欢呆在里面的感觉——压抑、沉闷,最初打开这个金牢的时候,她觉得他们是在打开一个被重重包裹起来的金质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