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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生气吗?”

没人回答,也没人开灯,伏黑甚尔手里的手机屏幕是整个黑暗环境下唯一的光源。

当那股光源移动的时候,站在门口的泉鲤生可以看到被微弱光亮小范围覆盖,又缓慢掠过的那些东西。

电视机的黑屏,花瓶里来自伏黑惠班上同学赠送的向日葵,收起来的家用投影仪,在水缸里一动不动的金鱼……最后那股光亮来到饭桌前,离鲤生只有一米的距离。

泉鲤生听到了椅子被拖开的声音,一双手牵住他,让他坐了下来。

背对着的时候,在鲤生的感知里,甚尔就像个透明人一样完全消失了,房间里再也感受不到任何他的气息。

滋滋的电流声后,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交替着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动手,禅院。』

「啊,啊,快了吧。」

『我们已经把价格翻了五倍,你也收了定金,在这一行不讲信誉是什么结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老板是在威胁我吗?」

录音里的人沉默了片刻。

『我们可以各退一步,我不追究定金的问题,但是你不能再解决掉我们派过去的人。』

「现在开始命令起来了呢。」

『这是最心平气和的交涉,你……还有个在上学的孩子吧?』

录音中,伏黑甚尔似乎笑了一声。

「你们可以试试,我其实是无所谓的。」

『禅院甚尔,泉鲤生不值你开的价格。』

「不断加倍的正是老板你啊。」

『……我需要一个准信,你到底是想要继续加价,还是在以这样的名义保护他。』

「哦哦,是那个意思啊。被误会到这个份上让我这个厚脸皮都有些羞愧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加价吗老板?」

『……加。』

录音到这里结束,从手机的声音方向可以判断甚尔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

这个距离是逃不掉的,如果伏黑甚尔想动手,想要活命可能只有去赌五条悟并没有走太远。

不过这也在甚尔的考量范围才对,不然他也不会突然播放那段像是坦白一样的录音——他在拖延时间等五条悟彻底走远呢。

泉鲤生思索了一下伏黑甚尔会突然这样做的原因,得出了一个很简单的结论。

他诚恳问:“你想要我也加价吗?”

想了想,他又补充:“涨幅不大的话应该可以,本来今天研一君也是来找我商量《ref:rain》的合集进度,还有新篇的连载事宜,谈妥之后稿费很快能入账。”

没有听到自己正被筹划着谋杀的惊慌,声音不像是害怕,也没在小心翼翼的为了保命而商量,只是在他们口头合同末尾简单添上新的筹码。

“那些人翻了五倍也要杀掉的「普通人」,你开的价不会比他们更高的,鲤生。”

“所以你打算动手了,所以才问我玩够了吗。是这样啊……”

鲤生也不辩驳金钱多少的比较,问,“那我们的交易要怎么办?和你要杀掉我的委托其实只是先后顺序的问题,不冲突的才对。”

“你不是和五条家的小少爷关系很好吗?”黑暗中的声音逐渐靠近,依旧很平稳,“喜欢他或许是件更简单的事情呢?而且那可是五条悟,只要在那家伙身边,就没人能杀得了你。”

“欸,甚尔要放我走吗?”

“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我想也是,而且请放心吧,不会逃走的,我没有中途取消委托的打算。”

听了鲤生的回复后,甚尔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上了出人意料的温和,不用去看也能想到此刻他的表情和眼神。

猎豹在捕食前散步一样慢慢接近羊群。

绿色的眼睛一定像短刀刚拔出鞘时那般吐露着寒光。等着闪烁的那一瞬间之后再餍足地享用着食物。

“收留了穷困潦倒又无家可归的男人,被威胁着性命依旧不愿意放弃——说实话,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好人啊。容易心软的普通大学生还真是厉害的生物,差点就让人心软了。”

他的嘴里没一句真话,整句话唯一真实的或许只有最后的观点,并且是以一种嘲讽的表述呈现出来的。

正在被以市场五倍不止的价格追杀,责任编辑是咒术师,还认识五条悟,哪有这样的普通大学生。

“所以你似乎觉得五条悟和研一君都是我找来的,目的是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鲤生理清了关系,并且知道今晚如果不能给出一个伏黑甚尔能接受的结果,他应该是会毫不犹豫下手的。

会这样做也很正常,毕竟甚尔是个人渣嘛。

研一君不在,五条悟不在,伏黑惠睡觉了。

比起继续按捺不动的风险,还有比现在更适合下手的时机吗?再也不会有了。

如果等禅院研一和五条悟发现甚尔还在进行着「谋杀泉鲤生」的委托,事情多少会变得麻烦起来吧。

“还是得自我辩驳一下,我没有那样想过哦。”

鲤生说。

“研一君是很负责任的编辑,而五条悟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认识的玩伴——就和甚尔没有告诉过我自己其实姓禅院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小秘密,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所以才会隐瞒。”

“这个时候牵扯到我,听起来像是在反过来质问我的隐瞒啊,鲤生。”

灯突然被打开了,骤现的光线晃得鲤生虚起眼。等他适应了这股明亮后,伏黑甚尔已经来到了面前,靠坐在桌子上斜着眼看他。

扎根于皮相的潦倒和懒散表情嵌合。

男人是能用浪子停驻的神态吸引人靠近的灾祸,嘴角被尖锐划出的疤痕能轻而易举吐露着人爱听的谎话,也能在比较得失之后宣告人的生死。

“在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小少爷和要杀掉你的人渣面前选择后者,表现出了在意的样子——我可以认为我们的交易已经实现了吗?”

「我想要喜欢上伏黑先生。」泉鲤生之前是那样说的。

不管是坚定的选择,还是对隐瞒似有似无的抗议,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像是「有一点喜欢」。

所以交易应该是可以结束了才对,那也正是伏黑甚尔等待的,泉鲤生的死期。

房间变得非常安静,区别于黑暗中的寂静,那份死寂能用肉眼去丈量。

没有开的电视机和投影仪,最多只能保存一个礼拜的向日葵,依旧一动不动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掉的金鱼。

视觉在不断将这份沉默延长。

而安静和明亮也意味着一场谈话的正式开始。

简直像是故事中会发展的那样,在两个主角差不多发掘完对方的优点之后,剩下能被找到的只能是不足和无法接受的特质。

泉鲤生很冷静:“那是不可能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能够迸发感情的剧情存在。”

“是吗?”甚尔等他说下去。

“就和小说一样,作者将拟定好的两个人物放在一起,堆积出各种符合市场需求的人物设定,吝啬自己的笔墨却想告诉所有人:「看着哦,他们的关系是这样的」。”

鲤生用手在自己和甚尔之间来回晃动,表示他们现在就是这样的人物。

“在此基础上,后续的发展再怎么扣人心弦都会变得奇怪,没有基础的感情是凭空捏造的,所有的哭和笑比空中楼阁还要虚幻,根本经不起推敲——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

甚尔:“但你还想继续这样写下去。”

“失败的东西也有它的用处,青涩,不完美,但我需要它。”泉鲤生说。

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看见了甚尔眼里稍纵即逝的匪夷所思,仿佛自己面对的不是什么普通大学生,也不是认识咒术师还被追杀的神秘人,而是一个在世界游荡的怪胎。

而怪胎面对的是随时可以杀掉他换取报酬的烂人。

他把烂人的贪婪当作捕兽夹上的奶酪,捉住了那双狭长深邃的绿眼,用自己的方式来索取需要的东西。

“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也是正常的吧,我支付了金钱,所以甚尔一直协同我模拟着相爱。而我只是比你更笨拙,配合着你把牵手,拥抱,将脸红心跳摆在明面上——”

鲤生看不见自己的脸,也不管男人表情给出的反馈,他只是单纯地若有所思。

“原来甚尔你是这样定义相爱的吗?还是说,你觉得这是最符合「泉鲤生」的相爱?”

这一次,伏黑甚尔是真的露出了啼笑皆非的错愕。

通常来说,会花钱购买欺骗的人都是为了取悦。

在那段时间里忘记这只是由金钱构筑的快乐,而不是一边表演着「爱」,一边清醒地评判着「失败」。

泉鲤生甚至不是像他之前想的那样,为了能感受到自己真实的东西。

他更加病入膏肓,居然试图去剖析理解。

为什么?为了让自己在接下来的人生中能从失败中模拟出完美的形态吗?

「我不理解什么是爱,想学会的目的不是为了爱本身,只要能无限接近那样的状态就能像正常人一样在世间游走。」

他知道那也是一种令人痛苦而不自知的虚假吗?

“除开保命的附加报酬,你在花钱买完全没有价值的东西。”甚尔也很意外自己会说这样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我觉得很划算,当我产生「甚尔是不是会喜欢我」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我花的钱在开始生效的时候。”

“我记得你说过,你想买的是「喜欢上我的感觉」,而不是其他。”甚尔说。

“其实是一样的。因为不管我问谁,他们都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我不是他们感情的参与者,能理解到的东西只有「爱就是在他们之间除了不爱之外的所有」,这根本不算是答案。”

泉鲤生那双水蓝色的眼睛倒映着他所看见的一切,所以其实是空的——伏黑甚尔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一点。

“所以啊,如果甚尔能将与我有关的感情转述给我,这样的话,作为当事人的我应该就能理解了吧——可那也是很困难的事情,所以我不会强求的。”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地颤动了一下。

有的人已经把所有的情感埋进了棺材,拿冻土和木材的硬度去隔开牵连。

还有的人完全了解这一点,为了自己畸形的目的试着铲开土壤,把棺材里的人摇起来。

说不清楚是谁比较冷酷,谁又比较残忍。

许久后,伏黑甚尔从桌上下来,他像是做出了什么有意思的决定。

他蹲在泉鲤生面前,绿色的眼睛像流动的生机,是肉食者摆出用来欺瞒猎物的碧色海洋。

“如果给价足够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解决掉那些人。”

他正式站上了舞台,在这场戏剧里露出獠牙,坦诚是真的,坦诚的目的却不带有任何真实。

“「伏黑甚尔一直没有动手不是在抬价,而是出于保护。」”

“「伏黑甚尔生气的原因不是委托可能会泡汤,而是在嫉妒。」”

“「伏黑甚尔隐瞒的原因不是嫌麻烦,是担心单纯的大学生知道之后会害怕得离开。」”

“只要这样想的话,这场「拟爱」的交易还能继续下去——你要这样想,泉鲤生。”

泉鲤生也是个优秀的表演家,至少在甚尔眼里是这样。

他的笑容真诚又满足,脸红着,充当着醉倒在绿色中的猎物,放任猎物的獠牙已经逐渐攀附上皮肉,慢慢咬出绝对会留下疤痕的印记。

鲤生教他:“那样的话,甚尔现在应该给我一个拥抱才对。”

作为和解,他们不含任何感情的,纯洁地相拥。

就像泉鲤生平时会做的那样,伏黑甚尔突然问:“你现在在想什么?”

鲤生平静地感受着心跳的起伏,逐渐上升的体温,听觉带来的低哑呼吸声。

「和五条悟完全不一样啊。」他其实在想这个。

五条悟的眼睛里是年少者才具备的东西。

他的喜欢和讨厌都坦荡,只要他迈开步子,世界都会为他让路。那样的感情是暖呼呼的,平和,饱满,像是这辈子都不会倾颓。

所以泉鲤生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可怜,不甘心,空虚。

尽管鲤生知道,在自己和五条悟的关系中,那是一个被反复遗忘的人最有可能产生的情绪。

这样会很危险。

因为老板就是那样的,她会因为那样的感觉而受困多年,眼角的笑纹遮眼住了被浪费的时光。

泉鲤生不理解,但也不能从五条悟那里理解,那样做太过分了。

而伏黑甚尔则是完全相反的。

这个男人擅长摆出各种讨人喜欢的姿态,他知道怎么让人脸红心跳,勾引住人的理智。

只是在那样做的时候,绿色的眼睛依旧薄情,漠不关心,死水一潭的冷硬。

甚尔可以为了任何东西做任何事,唯独不为了「爱」,他甚至不爱他自己。

他不需要尊重,那并不比金钱有价值。

“伏黑甚尔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真是太好了。我在想这个。”

听到答案,男人笑起来,胸腔的震动透过肌肉,穿过衣服传递了过去。

鲤生挪了挪,问:“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泉鲤生是个可怜,不甘心,又空虚的人啊。”伏黑甚尔说。

在那一刻,水缸中淹死的金鱼终于动了。

***

【在难得的矛盾中,男人教会我一点,爱情会把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合理化。

打压和辱骂是在乎,漠视疏远是害怕对方被自己伤害,控制和掌控是嫉妒。

——「爱」是一个人的社会,将那些平时糟糕透顶的东西全部容纳进来。

在我现在的理解里,爱情更像是一场模拟出来的,必不可缺的游戏。随着版本的更迭而改变着规则,参与游戏的双方从某种程度而言势均力敌。

首先要坦诚,坦诚是在剔除权利,没有权利才能平等。

然后才是他提到的那些东西。

台上表演家悉数到位,台下观众座无虚席,我们用拥抱拉开帷幕。

说着台词,听着心跳,肢体动作和眼神已经完美一致。观众离得远,被这场戏剧所打动,表演的人也心潮澎湃,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完美无瑕的表演,还是因为对方娴熟默契的配合。

不论怎样,这都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矛盾是可以和解的,成年人懂得如何心怀善意地用彼此的方式敲碎彼此的肋骨,找到根植于此处的花。

这也是非常糟糕的事情,是心知肚明的畸形又扭曲。

这能否称作「爱」呢?

————《拟爱论》·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