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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或许我还需要您再帮我一个有些危险的小忙,不知道您是否有时间。”

早乙女天礼还握着手机,视线缓缓挪到了西装男人的身上。

非常有礼貌的问询,与之相对的则是毫无感情可言的绿色双眼。

那双眼睛几乎占据了男人的所有视线,平静地一张一合,完全不像是活人的眼睛。一种干净的冷漠完全不再隐藏,再谦和的措辞也没办法掩盖命令的眼神。

男人没办法生出否定的想法,他没办法拒绝这个在灰色世界里掌控着大量情报和把柄的男人。

“如果您需要的话……”他颤抖着说,“非常乐意为您效劳。”

·

赶到菱光电子仓库已经是下午三点,按理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应该都已经彻底结束了。

早乙女天礼独自在仓库间行走,目光扫过四周,似乎对四处横列的尸体漠不关心。他关心的人全在那个虚掩着的门后,在菱光电子仓库a08里。

门被推开,里面的场景也暴露在天礼的视野里。

首先是靠坐在墙边的琴酒,他还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长发拖在地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随意垂落在被染红的发尾,即使铁门发出明显的响动也没有反应。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只剩下自己还在这凝固的时间里平缓的呼吸。

天礼从来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样狼狈的样子。

他一直都是凌厉无情的恶鬼,如果将世界上的人分为三类,那么一类是不认识琴酒的人,一类是认识琴酒而或惧怕或忌惮他的人,还有一类叫做早乙女天礼。

心跳突然变得剧烈,简直快直接冲破胸膛,但脑海中什么感觉也没有。身体的反应和心里的反应完全割裂开,等回过神的时候,天礼已经蹲在了琴酒面前。

手指搭上琴酒的脖子——还有脉搏。

于是那颗心脏又乖顺地缩了回去。

“天礼——”有人在喊他。

天礼侧过头,波本半跪在奄奄一息的佐久间面前,双手按着她锁骨的某处想要止血。

可这只是徒劳的,红色液体从被按住的地方不断向外渗,把他的半个胳膊都染成鲜红。

“琴酒察觉到了计划,他想杀了佐久间。”波本扔过来一把枪,“公安的人被伏击了,苏格兰生死不明,琴酒被麻醉|枪击中,外面还有组织的人,我们带不走他,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你暴露了吗?”天礼从地上捡起枪,来开保险栓。

“现在应该还没有,在我打算动手之前他就对佐久间长官开枪了,然后现场开始混乱。”波本咬着牙,“你来得正好,杀了琴酒,立刻从组织撤退,回到公安那边去。”

“佐久间对你说了什么?”天礼歪过头,问。

波本:“……”

“因为这次的行动,苏格兰暴露了。琴酒如果死在这里,你也会暴露。而不管怎么样,公安和组织都需要我的情报,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我的立场都是安全的。”

天礼看着波本沉下去的表情,心下了然。

他们之间太熟悉了,一丁点小的变化都能读出很多东西。

他轻轻说:“作为唯一接头人的我死掉的话,没有任何留档的早乙女会很危险,没人能肯定他的立场,是这样说的吗?”

波本闷声不作答。

半小时前,在琴酒对佐久间开枪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需要别的选择,他的选择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从那一刻起,波本就明白了琴酒来这里的原因。

清算叛徒是一方面,他想要杀掉早乙女天礼的接头人。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天礼的档案已经被彻底删除,只想着即使这样做,也只是让天礼对组织的仇恨更深而已。

他们都是从佐久间教导出来的卧底,即使天礼经常被评价为冷漠刻薄而不自知,但他的心其实很容易变得柔软。

波本一直都知道的,天礼是一个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会记在心里的人。

接着,佐久间在失去知觉前告诉他,无论如何也要杀了琴酒,他和早乙女之间已经变得没那么简单。

早乙女是通过琴酒加入的组织。

即使处境那样危险,早乙女也没有被琴酒怀疑过。

早乙女从来没有透露过琴酒相关的情报。

要么有人施舍了一片面包,那它就会冲着主人汪汪叫;要么怀着愤怒和迷茫饿死在街头。波本,你不会想要你的朋友变成那样的。

佐久间悲哀的表情还停留在脑海里,像是某种烙印上去的警告,不断敲击着警钟。

佐久间和琴酒都想让天礼只有一条路能走,那是完全截然相反的路。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和苏格兰可以替你证明,佐久间长官说不定能救得回来,你能做的工作有很多,天礼……”波本很快做出了判断,“我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其实是有的。”早乙女天礼缓慢地抬起手,枪口对准的却不是琴酒,而是冲着波本的方向。

“杀了佐久间,波本。”他的语气淡淡的,“杀了她,我会让朗姆打消对你和苏格兰的怀疑。”

波本难以置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或者。”天礼又说,“杀了我和琴酒,带着我们两个和佐久间的尸体回去,将我和苏格兰的身份捅破,你将会是朗姆最信任的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波本压着声音反驳,“如果琴酒不是怀疑我,他根本不会临时喊我过来。你觉得我回到组织之后不会被朗姆清算吗!”

“不会。”天礼垂头看了一眼琴酒,“他不是因为怀疑才想一起解决掉你。”

“可……”

“因为你曾经捅了我一刀。”天礼将视线挪了回去,非常漂亮又清澈的绿,“很难相信吗?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

波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见波本没有反应,早乙女天礼的手指一点一点扣紧。

他依旧很轻松,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曾经被佐久间教导过的话从他嘴里缓缓吐出——

“我不能允许自己的暴露。”

“我不能允许他人的暴露。”

“如果没有百分百成功的营救计划,我能毫不留情地杀死对方。”

声音很轻,回荡在仓库里如雪融进水,完全掀不起波澜。

但波本感到了一股寒意。

是自己投身卧底工作之后,即使面临无数无奈的抉择也没有感到的彻骨的冷。

卧底是什么?

清醒地注视着自己一点点腐败,从皮肉到骨髓都被黑色侵蚀,放弃自尊和良心,接受唾骂和羞辱,然后小心翼翼捧着那颗干净的心,继续向前走的人。

但现在他不确定了,早乙女天礼……真的还有心跳吗?

或者说,拦在琴酒面前的他,那颗心脏,到底是为了谁而跳动的?

——枪声响了。

波本条件反射一震,手底下的起伏越来越小,到最后就只剩下血还在流。

佐久间彻底变成了一具尸体。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死去的长官,再次抬头,早乙女天礼已经走到了面前。

逆光中,青年的眼神晦暗不清,他的周边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语气却是冷的。

“所以你看,即使你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是那一届的毕业生代表,学得最好的人还是我。”

仓库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批陌生人涌入,苏格兰也在其中,正警惕着身边的这群人。

这群人不属于组织,也不属于公安,只是以非常迅速的动作解决掉了外面的人,又请他前往仓库。

很快,苏格兰看见了对峙的波本和早乙女天礼,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眉头皱起。

“外面的人已经处理好了,按照您说的,没有下死手,只是让他们昏迷了过去。”西装男人走到天礼身边,恭敬地汇报,“您要找的人我们带来了。”

“嗯。”天礼简单应了声,将枪随手扔到一边。

“莱伊那边的结果已经出来,如您所想的那样,他改掉了数字。”

“那可太好了。”天礼说,“辛苦了,算我欠您一个人情。”

“请千万不要这样说,谦也先生。”

波本注视着一群人迅速地撤出了仓库,这里只留下了他们几个。

他不蠢,反而非常敏锐。

夹在双方的风险有多大,利益就有多大。

“谦也先生……吗。”波本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和景一直在担心,想着我们都暴露了,佐久间死了,你要怎么办。”

苏格兰看了一眼琴酒,低声警告道:“波本——”

“但是你早就想好了退路,是吗?我和景的担心都是那么可笑,公安需要你的一手情报,琴酒也想让你倒向组织,至少是倒向他,而你早就在递交任务书的时候就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他的眼神冷冷的,多年的友谊被压实在最深处,连仰头呼吸的机会也没有。

“公安对你来说算什么?组织对你来说算什么?佐久间对你来说算什么?琴酒算什么?我和景又算什么?”

苏格兰听不下去了:“zer——!”

可波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他像是意识到了,其实没人能触动早乙女天礼的内心,他的冷淡就是真的冷淡,或许会因为一些轻松的事而向他们迈近一点点,转身的时候也是毫不留情。

早乙女天礼不能做出选择,因为只要离开公安或者组织的任何一方,他的灰色产业都会立刻终止。

一开始或许是留给自己的后路,但看着那个男人恭敬的模样,和稍微两句话就能做成的事情……他真的还能只是把它当成退路吗?

对早乙女天礼的认知再三被推翻,最后的结论竟然早就有了端倪。

“说到底,一直都只有我坚持中石谦也是个为自己的妹妹付出着的普通大学生,在你心里,他一直是一个不择手段的阴暗家伙——游走在夹缝中全身而退,早乙女天礼,你真的能做到吗?”

苏格兰的表情终于变了。

看来他也反应了过来。

天礼漫不经心地想,其实没打算让他们这么早发现的,本来还以为能维持朋友关系一段时间,看来是不行了。

不过没关系,因为结果是好的,佐久间死了,他会把这件事的功劳安在波本身上。

琴酒没有出事,苏格兰的事情也不难办。

除了一场迟早会面临的决裂外,没有任何问题——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了吗?

早乙女天礼走到琴酒身边,搀扶起仍在昏迷中的男人,动作非常轻柔,还贴心地替他扶了扶帽子。

在离开仓库前,天礼回过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正对准自己的两道枪口,以及两双全然陌生的视线。

真好啊,天礼满意地想,他的两个朋友都是非常理智而果断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活得长久,就像预言师所说的那样,长命百岁。

“如果杀了我,苏格兰必须马上撤离,剩下的事我教过你,波本,不要有任何迟疑。如果不杀我——”

他想了想,又说,“你问我真的能做到吗,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早乙女天礼露出一个笑,像当年在樱花树下那样安静。只是这次没有了酒精的熏染,眼底的碎光清晰地充盈着每个角落。

“瞧,即使在这个世界的我是如此贫穷、卑微、克伐怨欲。”

“可是,可是——”

天礼将脸靠在琴酒的胳膊上,轻声说。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可以做到。”

***

【……

以前我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有时候像是破晓的太阳,只是被注视着就能理解日出的含义。

有时候又像是海风,春夏交叠之际,蔚蓝的海面闪烁着透亮的光。

现在我也很喜欢他们看我的眼神。

像是在看尸体一样冷,理性又成熟。

当他们的视线从我的尸体上移开的时候,太阳还是会升起,海天交界是一片浅橘。

不需要宽容,不需要辩白。

失望比期待更重。

道别比拥抱更近。

————《灰色阴影》其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