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山峦间,斑斑驳驳杂处颜色,呈鱼鳞耀变,那是无数的闯军男女老幼,他们拖家带口,皆背负行囊,这些包裹有大有小,有绫罗的花布,也有粗实的麻布,车马样式繁多,两轮的,独轮的,奢华的,破烂的。汇成了一幅精彩多变的漫长画卷。
闯王高迎祥就在前头那一簇,他眼神刚毅,锐利无比仿佛欲刺破穹苍,盯着远方那一座卫城。从这里极目远了,它很像一块豆腐,餐盘是高露大地的平整巨石,居然引起了食欲。
闯王高迎祥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甩开,他已有好几个月都没有吃过豆腐,那东西不易于携带,派出去搜寻钱粮的队伍都不会把这东西带回来。即使带回来糕点蜜饯,想想闯军里孕妇们还有无数的老弱病残,高迎祥没有脸面去拿了享用,他是闯王,闯军上下全指望着他领着大家去闯出一条生路,在凶狠残暴的官军围追堵截下,寻找他们的乐土栖所。
“攻破了这座卫城,就可以渡过黄河,去山西了吧。山西的情形听说不太好吗。”高迎祥喃喃自语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我们到底活的到那一刻吗。”他想起了大恩人王自用,和杀害恩人的狗官洪承畴,暗自咬牙。
“闯王,不好了,张献忠他屠村,我们,我们看到,里面的村民被破开肚子,很惨呐。”李过单骑从后面赶来,远远就扯开嗓子呼喊。
“这个小鬼头,嘿嘿。”高迎祥回头看见李过,就开心起来,脸上凝重之色一扫而光。
“张献忠在败坏我们义军名声,闯王,你下令吧,我带人杀了他。”李过快马到跟前,犹自不停蹄,来回晃缰绳,似一刻都等不及了,要去替天行道。
“胡说,都是自家兄弟,他们做了坏事,迟早要遭报应,我们不能自己人先打起来,给狗官军赚了便宜,你啊,太年轻了,遇事就该三思。”高迎祥含笑训斥道。
“可张献忠他太过分了。”
“他们在哪里屠村,为什么。”
“是关道村,本来是去借粮,里面的人不肯借,还放箭。”
“那就是了,张兄弟不会无缘无故屠村,再说我们现在缺粮,人多疲乏,等过了黄河,还要走五十里山路才能到大宁县,那里的粮今年欠收,不见得够吃,山西的官军不知在哪里,我们现在是该多存点粮。”
“哼,张献忠这种东西,就不该跟他做兄弟。”
“你这驴娃,想不通的事,就去问你师娘,听她怎么说,嘿嘿。”高迎祥想到自己这个侄女又笑了起来,侄女高桂英贵气天成,四里八乡都无不称赞此女必旺夫,亏她有主见,宁愿守着亡夫,经年不肯改嫁,终于等来了一个英雄汉子李自成,英雄好汉配高家好女儿。所谓贵气自娘胎来,运气天降,高家有贵气,运也不差,铁定兴在当代了。
豆腐形状的卫城里,都司陈崇章抚摸脚边的佛郎机,冷笑一声,踩上弗朗机呼唤道:“贼军要去山西,兄弟们听了,只要我们守下去,山西的援军很快就会赶来,而且立此奇功,怎么也该给我们补发欠饷了。”
“都司大人,你真的信山西会有人来救我们。”
“会的,不来救,贼军杀过去,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大人。”另一面城头,家丁唤道。
陈崇章听了呼唤,脸色不禁凝重,沿城墙绕了过去,只见城下有数千百姓正朝这边涌来。
“是贼军吗,他们怎么过去了。”有人忧疑道,这座南山卫城左右皆为险山峭崖,以这些贼军的人数绝不能攀爬过来,绕道也非一日之功,除非很久以前早有布局。若非深谋远虑何以,念及此,众人都是胆寒,暗叹此番凶多吉少。
不过很快,就有人唤道:“不对,那是来马村的,我认得那铁匠。”
却原来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大伙儿虽不敢怠慢有诈,心里却稍减了些绝望。
待这些村民挨近三十余步,陈崇章看他们没有兵器和攻城的器械,心里大定,站于高处问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贼军就将杀过来。”
“陈大人,我们来帮你守城。”
“是啊,大人收留我们,我们可以守城。”
这些村民七嘴八舌,好半会儿,陈崇章才回过味儿,笑道:“贼军杀了你们家人,对不。”
“贼,贼人太狠了,我们就没见过这么狠的,他们吃人嘞。”下面村民中有人喊道,这话传开,顿时人群骚然。
“小玉就是从关道村逃出来的,她亲眼看见了,那些天杀的贼军见人就杀,还把人煮了吃。”
“你们何不躲了去,跑这里来干嘛。”陈崇章却依旧没有轻心松懈,他担心这些村民投了贼,这是在使诈挣城。
“往哪里躲啊,我们也不知贼军在哪里,搞不好自投罗网,就想你这里可以守一阵子。”
“是啊,大人,你就放我们进去吧,回头我把村子里的寡妇给你们做媳妇。”这是村里的长者在说话,村民自诩良户,平时不太瞧得上卫城里的穷兵户,村子里的嫁娶,宁愿舍近求远,从不与他们结亲。
“啥,几个寡妇不够,要一百个黄花大闺女。”陈崇章听了还有这好处,顿时就两眼放光,左右光棍兵户更是连咽口水,仿佛金山银山在那跟前晃悠。
“我们村哪有这么多闺女。”
“一时不够不怕,将来慢慢生,总有够数的一日。”陈崇章乐开了花,只要能立下字据,就不怕他们反悔,世世代代都住在这片黄土高原,也不怕不够数目。
将这些村民收进城内,村子为首是个秀才,上了城头就吓傻了,他还以为这里是活路,眼见城对面居然黑压压,漫山遍野都是贼军,如蚁流转。
“赵秀才,你瞧,那些贼军要过我们这里,去渡口。”陈崇章一脸坏笑指点,又指了指山脚隐约可见斑驳的黄河渡口。
“我们不要留这里,我们还是走吧。”赵秀才舌头打结,期期艾艾哭丧着道。
“走不了了,你看,那是骑兵,你们这会儿逃,只有一死。”
“还远,远。”赵秀才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细一琢磨,确实也逃不了,不禁拍大腿,哭悔道:“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哈哈哈。”陈崇章开怀大笑。南山堡修在山脊,贼军看不到山的背面,若非如此,这两千村民早就被贼军骑兵冲过来杀了干净,这会儿,贼军渐渐逼近,贼军斥候爬上山脊,可一览无余背面的敌情,他们再也逃不掉了。
“你,你个兵痞,是你驱散渡口的船,才让我们无路可逃的,你为何要祸害百姓。”赵秀才急了,怒发须张,斥道。
“哎呀,赵秀才,你疯了吧,不把船开走,难道留给贼人用吗,本将职责所在,上峰早已交待的,这可是新上任的三边总制洪承畴的严令。”
赵秀才一时语塞,他看了看陈崇章那欠抽的脸,恨不能抽上去,又回头看了看呆若木鸡的村民,只有苦水自咽。
数百里之外雁门关,千余军马整装,刀枪齐肩,马嘶错落,街道两侧嘈杂,终难掩妇人悲泣送别声。
王朴在雁门卫一连呆了五天,正自乐不思蜀之时,收到了洪承畴的调令,命他速去大宁县,防贼军窜入山西。王朴想来想去,孤军深入实非良谋,闯军三十余万众,里面人才济济,张献忠和李自成赫然在列,这个全明星阵容令人心里发毛。平陆县陈士良适时告急,所以王朴和王雁商量后,以为借故拖延可行,贼有很多,又不止高迎祥一股,他平另一股贼乱去了,忙不过来嘛,洪承畴要是不满,打官司就是,王朴不虚他。
事不宜迟,王朴遂决心动身南下去平陆,再从平陆县乘船去一趟河南,邢红娘的未来老公李岩已经觅得,美男计该发动了。他算了一下路程,凭蒸汽船,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少受颠簸之苦。
临行前,王雁犹不死心,又追问道:“少爷不带上我吗。”
“都说了不必,你那几个学生够机灵,处理文书这种事有他们就够了,你留在雁门更合适。”王朴仍一如既往地回拒道。
神甲营南下消息很快通过各路探子传向四方,这一路倒也十分太平,甚至于沿路都是当地豪绅好吃好喝供着,王朴一路酒席不间断,熏乎乎走了几百里,终于到了平陆县,县令陈士良早已等待亭下,看出来脸色并不太好,王朴笑问道:“士良兄,我带来了神甲营,你还不安心吗。”
“岂止安心,王兄救苦救难呀。嘿嘿。”陈士良勉强轻笑道。
“怎么,我看你有心事。”
“这个你还记得吗,当初安置于千门岭那些降人,他们又反了。好悬没往这边来,去了夏县,祸害了不少百姓。”陈士良心有余悸道。
“怎么,我们不是把他们安顿好了,为何会降而复叛。”王朴十分意外道,当初平灭下山虎贼军后,王朴就和陈士良商议,让降人上山坡耕种地瓜,这一计确有奇效,降人老实了一年多,不想还是反了。
“这件事都要怪我,是朝廷催税催的太急,我就想,那些降人也是百姓,交税纳粮天经地义,就派人去催税。”陈士良一脸无辜道:“好死不死,夏县武威将军派人来说这块地是他家的,要收租子,五成,加上今年的田赋一成。”
“六成而已,也不至于反吧。”王朴无奈道,这些宗室真是猪队友啊,自家的江山都不珍惜,非要把百姓敲骨吸髓才甘心。
“还不止呢,三饷一成五。”
“那真的不太够吃。”王朴叹息一声,道:“出去做点工,饿不死而已。”
“还不止这些,地瓜不是粮,一般需贱卖才能换来银子,你也知道,朝廷正税只收银子。”陈士良欲哭无泪道。
“这就是你做的过了,你明明可以把地瓜收上来,卖给我们神甲营喂猪的,为何不依照当初的协议。”王朴不满道,当初两人就商议过,朝廷因为一条鞭法只收银子,地瓜可以卖给神甲营作养猪饲料,王朴的神甲营兵卒平日伙食都供给猪肉,这本是好买卖。
“其实是,别有,隐情。”陈士良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的说道。
“难道,你暗中使坏吗。”王朴脸色不善道。
“不不,跟我没多少瓜葛,是李令公要包下这门买卖,他家里正有很多山田,空着无用。”
“哎呀。嘶。”王朴后槽牙疼,冷笑道:“所以你们就不给人活路,生生把人逼反了。”
“还不止呢。”陈士良快哭出来了,他就收了李令公几百两的好处而已,不想竟闯下了大祸。但是这事不跟王朴说清楚,后患无穷,还只能舔着脸照实说。
“。”王朴无语了。
“贼人不知听了哪里的谣言,砍死了李令公,那是李令公啊,还跑到夏县把,把武威将军也杀害了。”陈士良流出了好几滴泪珠,滚下衣襟。
“哈哈哈,活该,这伙贼人有仇必报,妙人。”王朴不怒反笑道。
陈士良听了这话,欲哭无泪,贼人果真记仇啊,这是多么痛的领悟。
“然而,木已成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王朴问道。
“我,我这个县令是当到头了。”陈士良茫然无措道,此事牵扯甚广,绝瞒不住朝廷的耳目,李令公和宗室之死,他难辞其咎。
“因为课税逼反了降人,又间接害死了宗室,这口锅足以致命。”王朴轻声道。
“是,是,是或言过其实。”陈士良听了这话,顿时身如筛糠,颤抖不已。
“皇帝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相信我,他不会留你性命。”王朴怜悯道,崇祯杀伐果断,罪官无有宽恕,而且这还是一件牵连宗室的罪,朱家人从来对自己家人无比护短。
“大人,救我啊,看在下官从前对大人唯命是从的份上,救我一命吧。”陈士良居然当众跪了下来。
“这倒也不难,你以后隐姓埋名就跟着我吧。”王朴略一沉吟,以为可行。
“卑职的家人。”
“送去大同,雁门卫太艰苦,官眷未必住得惯,你以后作我幕僚,给我出谋划策。”王朴欣喜不已道,收下陈士良这个人才,此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