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
冬日寒风却是先到，
许昌城内下了一场冰冷刺骨的小雨，
韦康穿着蓑衣，
抱着一袋书简来到了荀彧府上。
“先生。”
“辛苦了。”
荀彧接过书简，擦了擦上面的水渍。
“都安排好了吗？”
“请您放心，一切都在计划内，只是……”
“只是这一切是否值得？”
被荀彧说出心中所想，
韦康低下头，不再言语。
“几日后就会有调令下来，
你就安心去河北那边辅佐曹丕公子吧，
听说乌桓蠢蠢欲动，
你可以凭借你的经验帮忙平定。”
韦康苦笑，
荀先生这是要他避祸，
可是他也不能不走，
不走荀彧也要赶他走。
“先生，
不为自己的子嗣考虑吗？”
“我又没有把事情做绝，
曹公又怎么会对我的后人痛下杀手？
人死如灯灭，
到时候自有应对。”
荀彧拿起一封书简，
指着上面的字。
“这是曹公当年讨伐董贼时写的诗赋。”
韦康看着上面也是读了出来。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薤露行》）
韦康从自己的父亲（汉朝太仆韦端）那里听说过当时的惨烈，
但是此时读出来也是唏嘘不已。
“国之权柄，不可轻赋于人啊。”
荀彧笑了起来，有了那么一点苦涩，
他把书简收好，拿出一个小包裹。
“到了河北的时候再打开，
有几件事情要麻烦你了。”
韦康也不多问，只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送走韦康，
荀彧换了身衣服，
他这次的目标是要去皇宫，
一路上荀彧大大方方，丝毫不遮掩行踪，
这让得知荀彧请求拜见的天子也是有些惊疑。
“令君多日未曾拜访朕，
为何今日突然前来？”
“陛下辛苦了。”
荀彧只是对着天子一拜。
“老臣准备告老，所以和陛下前来一叙。”
“告老……”
天子语气一愣，有些不舍又有些松了口气。
“令君劳苦功高，也确实该享受一下安乐了。”
荀彧淡淡的谢了谢天子的客套话。
“只是在老臣离开之前，
有一些事情还是提醒陛下。”
荀彧两手握拳，轻轻一撞。
“以卵投石，不可取也。
深居简出，可保无忧。”
天子沉默了，最后缓缓抬头。
“如果朕不愿意呢？”
“老臣只是不喜欢无谓的灾祸，
李傕郭汜之事，陛下也应该在贾先生那里听过，
一旦大乱起，受伤的也只会是无辜民众。
陛下若真心怀天下，就该以苍生为重。”
“你走吧。”
“老臣明白了。”
简单利落的回复，
荀彧也恭敬的点了点头，最后他小声的说了一句。
“请原谅老臣。”
荀彧走出皇宫，
雨还是没有停，他叹了口气。
“阴雨连绵，
不知道是不是人人都有一把伞。”
许昌的雨下个不停，
哪怕到了夜里，雨滴落地之声，
也是清晰可见。
许昌的街道上，
曹植打着伞，眼睛通红，
他现在很困，
但是根本睡不着，
他的身后跟着上百军士，
一个个身披蓑衣，蓄势待发。
杨修站在一旁，
手一直在抖动，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担忧的。
“德祖，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我下不定主意。”
听见自家公子的声音，杨修也是非常为难。
“公子何苦为难我，
这个决定我也不敢下啊，
还是要去请示魏王。”
“现在去请示父亲，
那我不就成了啥也不能处理的废物了吗，
这件事必须要在不惊动父亲之前处理掉。”
曹植看着天上的雨，突然也是下了狠心。
“德祖，动手吧。”
杨修犹豫一会，也是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向这些士兵。
“分成三队，向着这些地方而去，
就说曹植公子有请，
如果对方反抗，再动手也不迟。”
这些士兵都是曹植培养的亲信，
不必担心他们行事过头。
三队人马离开，
曹植则是在原地发呆。
“公子？”
杨修问了一句，
曹植则是烦躁的摇头，然后喊了一句。
“拿酒来！”
很快就有亲卫拿来一壶还有余温的酒，
曹植仰头就是一番痛饮，
然后把酒壶递给亲卫。
“呼！出发！”
他一马当先，方向正是前往皇宫的方向。
杨修跟在后面脸色也不好看，
这件事很难收场了，
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荀令君，你到底在想什么？
曹植自以为安安静静，
但也自然是有风吹草动。
满宠已经从自己家到了魏王府邸，
准备通报曹植奇怪的举动，
只不过他在府邸中看到了一脸阴沉的魏王，
和面无表情的荀彧，
心中已经有了一些计较。
“魏王，
曹植公子带着兵向宫中而去，
需要制止吗？”
“不，让他去做吧。”
曹操拖着下巴。
“文若都安心坐在这里，
能出什么大事？”
满宠不再言语，退到一旁，
曹操则是看着荀彧，神情犹疑。
“为什么要告诉孤他们的谋划？”
“不希望死那么多人罢了，而且他们成功不了的。”
荀彧喝着手中的热茶。
“万一逼急了曹公，
做出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那才是最坏的结果。”
“大逆不道……”
曹操摸着脑袋，
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言语了,
他怎么会不明白荀彧的意思。
“孤还没到那种程度。”
“曹公不做，有人会替您做啊。”
荀彧不准备深究这个问题。
“我这次告知了您，希望您不要牵连太多，
这个时候不该造成混乱。”
“孤明白了。”
曹操点了点头。
“所以你才让植儿出面，
因为他没我这么……”
曹操斟酌了一下用词。
“比我脾气好。”
“比您脾气好的人太多了。”
荀彧放下手中茶杯。
“等曹植公子回来，
曹公和我也要去安抚陛下，不得怠慢。”
“那是自然。”
曹操点头，
此间事了，
真的就要出现一个孤家寡人了。
曹植带兵入宫，但是他也没有僭越，
让士兵留在宫门外，
自己和杨修以及几个亲卫径直入内，
没有人敢阻拦，
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直到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贵人曹节，
曹操之女，
曹丕曹植的妹妹。
“兄长深夜前来，
所为何事？”
“妹妹深夜不睡，
才是大事。”
曹植摇摇头。
“你回去休息，此处不需要你掺和。”
“兄长，
你还没有说明来意，
就深夜闯进皇宫，
这是大逆不道！”
曹节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拦在面前。
“兄长！不可再前进，
陛下没有召见你。”
“谁说我是来见陛下的？”
曹植拉了拉自己的妹妹。
“你不会要等父亲来了，你才愿意让开吧？
我总比父亲好说话吧。”
听了这话，
曹节犹豫了片刻，让开了，
曹植带着亲卫走了过去，
杨修则是停下脚步。
“曹贵人，
请不要跟过来，
回去休息吧。”
杨修的语气很诚恳，
但是曹节有些犹豫，
杨修只好又开口。
“您若是在场，
事后魏王也会为难。
而且请放心，
今晚不会为难陛下。”
这提示已经足够明显，
曹节只能甩手离开，
她虽然还是很担心，
但也相信杨修的话，
只要不为难陛下，那她也不会再插手什么。
此时的天子也早已经被内侍唤醒，
听着外面有些嘈杂，
他下意识想起了当年被胁迫的往事，
有些背后冷汗。
“外面发生了什么？”
等到内侍说完情况，
天子的眉头紧皱，
曹植深夜闯入宫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背后是否有曹操的授意，
难道是奔自己而来？
曹操终于不忍了？
不过下一个消息，让天子脸色都变了，
曹植带着人，奔着皇后的住所去了，
天子连忙起身，
但是走到一半却停住了，
他犹豫了，
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自己似乎不该过去？
身旁的内侍扶着天子坐下。
“陛下，
令君他让我给您带几句口信。”
天子表情一变，
有些怪异的看向自己身边的这个内侍。
“你？”
这一犹豫，
曹植等人已经来到了伏后的宫门前，
几个宫女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都已经吓的不敢抬头，
曹植看着她们的模样，
也是对着杨修苦笑。
“我就是不适合这种事情啊，
德祖替我动手？”
“公子，不要说动手这么难听，
又不会强行闯进去。”
杨修看了看面前瑟瑟发抖的宫女们，
“进去通报，
就说曹植公子前来拜见皇后。”
宫女小跑着进去了，
曹植却是有点困扰。
“这么客客气气，她会出来吗？”
“她现在不出来，难道真要等着魏王派人硬把她拖出来吗？
给所有人留一些脸面吧。
而且她如果不出来，
我会有东西让她出来的。”
杨修不慌不忙。
“公子别忘了，我们可是要抄她的本家的。”
“是哦。”
曹植点了点头。
“那他们一家怕是也难逃一劫了。
可是我不明白啊，
为什么荀令君要告诉我们这些机密，
他怎么会……”
“怎么会出卖天子？”
杨修冷笑一声。
“我不敢把话说满，
但是我大致也能猜到一二，
首先常年的斗争， 导致死伤过多，
令君向来悲天悯人，看不惯杀戮，也是正常。
然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令君背弃了自己的信念，
那么说明他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做，
这些人不过是推出来的替死鬼，
遮掩了视线。
都说是留香荀令，
其实血腥也是在身上的啊。”
这话有点矛盾，
但是曹植也是明白杨修的意思。
“他都这么做了，
还能谋划什么大事？”
“没人知道。”
杨修耸耸肩。
“公子先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就行，
这要处理不好，
魏王可能就要对公子大失所望了。”
这话说得曹植头大，
他他忍不住看了看皇后宫内。
“这咋还不出来，
天子怎么也没动静。”
“明哲保身罢了，
或者提前授意过了。”
杨修摸摸鼻子。
“如果是那样，还真是够绝的呢。”
看自家公子等的着急，
杨修又叫来一名宫女，对她说了几句，
然后让她进去。
过了一会，
伏皇后就从宫里走了出来，
她身着华服，一举一动都不失仪态，
冷眼看着曹植二人。
“深夜拜访，所为何事？”
“跟我们走一趟吧。”
杨修态度很恭敬。
“这样的话也不必太难看，
你也不想惊动陛下吧。”
“那你就拿我的家人逼我出来？”
伏皇后怒目，
曹植则是一把走到了跟前。
“若是我父亲前来，
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在这和我说话？
虎侯怕是会直接抓着你头发拖出来，
你想要那样吗？”
一开口霸气侧漏，
杨修在一旁却闻到一股酒气，
公子什么时候又喝了？
伏后则是脸色难看，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雨。
“我兄长已经被你们抓了吗？”
“不只是你的兄长，
其他的也都一网打尽了。”
曹植背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每说一个，
伏后的脸色就低沉一分，
直到最后表情失魂落魄。
“为什么你全都知道？”
“……”
曹植没开口，
只是示意伏后出发，
该上路了。
伏后没说话，只是看向天子的寝宫，
缓缓跪坐， 拜了一拜，
最后径直走入雨中。
曹植和杨修也是跟在后面陪同，
这画面出奇诡异，
所有人都看着伏后出宫，
无人敢出声。
天子坐在寝宫之内，
双手捏的死死的。
内侍陪在一旁，一言不发。
“为什么，为什么。”
天子咬着牙。
“令君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切都是为了汉室的延续。”
内侍看着天子。
“老奴是从董卓那个时候过来的，
那时候老奴还是一个年轻内侍，
大将军被张让所杀，
袁绍等人入宫大肆屠杀，
老奴因为在外所以躲过一劫。
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唏嘘不已。
陛下您的想法很好，
但是正如令君所说以卵投石，自取灭亡。”
“那就什么都不做吗？
朕不尝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天子急了，
一个三十多的男子，急的快哭了出来。
“这次被一网打尽，以后又能有什么机会。
令君他是要朕死吗？
曹操怎么会放过朕？”
“陛下对于此事一无所知！”
内侍抓着天子的手。
“这些人谋害魏王，
陛下完全不知情，
一切都是皇后所为！”
“你们……”
天子瘫坐在地。
“你们要把朕逼成孤家寡人啊……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王风·黍离）”
曹植护送伏后出了皇宫，
曹操等人也是收到了消息，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没有闹大就处理了事情，
曹操倒是有些讶异，
更不要说满宠又禀告，
曹植把不少人犯送到了许昌的大牢，
这让曹操对曹植的评价也还是高了几分，
说完他看向荀彧。
“一网打尽了，
天子现在怕是寝食难安。
明日一早，进宫面圣。”
“嗯，希望曹公遵守诺言，
能不杀就不杀。”
荀彧起身，
对着曹操一拜，
曹操则是起身。
“文若，
你是不是趁机做了什么？”
一直没开口，
但是现在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是。”
荀彧点头，
然后转过身来。
“曹公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此事会害我性命吗？”
“不会。”
“会毁我基业吗？”
“不会。”
“那你为何要做？”
“为了封杀天下诸人篡汉之心。”
荀彧扭头便走，
许褚想拦他，
曹操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满宠。
“伯宁，去查查文若做了什么吧。”
“是。”
满宠领命而走，
曹操则是怅然若失的坐在地上。
“倘若天下没有孤，
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啊，
孤何错之有呢？”
曹操也是一夜没睡着，
直到满宠急匆匆的赶来，脸色怪异。
“魏王，
有一封诏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宫了，
根据手稿，
是封孙权为吴王的天子诏书……
负责传达诏书的官吏，已经在家中饮鸠自尽，
我们现在想追回来也来不及了……”
曹操站起身，
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言语，
他看向满宠。
“此事要我命否？
此事坏我基业否？
孤有篡汉之心否？”
一连三问，
满宠不敢回答，
曹操则是摇了摇头。
“难怪文若能做到这一步，
决绝如此，
情分已尽啊、”
许褚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手中有一封书信，
他的表情也很怪异。
“令君昨晚于家中病逝了，
留了一封书信给魏王。”
“？”
曹操愣住了，
他连忙接过书信，打开来看。
“不忠不义，
荀彧兼得，
今日一死，
以谢诸公。
愿曹公，
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
看完前面这些，
曹操心里又怒又悲，
但是看到后面，眼泪也是留了下来。
“南方孙权，失其臂柱，
数年之内，难成大患，
其人守成有余，开拓之心不足，
固守边境，不足为虑。
西北马超，称王西域，
早已志不在中原，可暗中往来，
等马超故去，凉州可谋。
北方一带，
乌桓气候已成，不可小觑，
当以力破之，，
韦康虽然不成气候，
但也足以辅佐田豫等人，
请曹公放心用他，
我已故去，他也不会有激进之心。”
洋洋洒洒一封信，写的都是对曹魏疆土内的局势处理，
大局观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
这让曹操的心里瞬间就矛盾了，他把信递给满宠，
满宠看完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曹操跪坐在地。
“文若，
为什么孤和你会走到这个地步啊……”
杨修也知道了荀彧故去的消息，
他也明白这是荀彧一了百了，
解决了所有麻烦，
大汉最后的忠臣，
终于也归于尘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