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
深林只有雪花轻垂的声音,沙沙作响。
周围安静得出奇。
顾余生无法去回想白天发生的事,因为在他面前的五师兄和六六师姐,身体都陷入诡异般的沉睡。
此时。
顾余生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原以为,入圣院,得十五先生之名,也不过是世人所追捧的规则和名声罢了。
可没想到。
在他们二人心中,把他视作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今日。
两人面对三圣百皇万妖,力退妖族百万大军。
为人族计,奔走匆匆忙忙。
然则。
他们从未向世人展露功绩。
而是默默守护。
现在。
五师兄和六师姐化成石像沉睡。
轮到他来守护。
顾余生深吸一口气,仰头看苍穹。
天是黑的。
没有星辰,没有夜空。
伸手不见五指。
可顾余生的思绪,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复杂。
是的。
在这无边的黑夜里。
他要守住五师兄和六师姐的性命。
尽管他现在连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可这种被人需要,被人重视的感觉,让顾余生感觉到这寒冷的隆冬,其实春天一直在来的路上。
背剑人。
这个古老的职业。
顾余生有新的感悟。
他背的,不是两个人的性命。
而是整个人族的命运。
这世界破破烂烂,总有人缝缝补补。
毫无疑问。
五先生是,六先生也是。
他们不仅仅是夫子学生而被世人敬仰,而是为天下苍生计而成为夫子的学生。
顾余生仰头,一口酒入喉。
又一口酒入喉。
他实在太虚脱了。
身体前所未有的困乏,那年在青云镇外桃花坞,他曾背佛入十八山,一夜归来,以身化佛,而明禅得佛心。
今天,五先生和六先生的本身比神袛要重数千倍,数万倍。
因为二人托举的,是人族的气运。
嘶,嘶。
静谧的夜,顾余生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像是一条条蛇,它们在覆冰之下蹿行,或许,它们是闻到了可以变得强大的妖血味道。
几口酒后。
顾余生恢复了一些力气,手指能动了。
但他依旧无法将剑拔出来,早已枯竭的神识,连从灵葫芦里取出一粒丹药都做不到。
一道道幽绿的瞳光出现在顾余生的前方,只有数丈的距离。
那只是一些不足一阶的蟒蛇罢了。
可在此时,即便这样低微的蟒蛇,也足以威胁到顾余生。
顾余生并不怕被蟒蛇咬伤,也不怕被吞入腹中,毕竟他服用过避毒丹,不惧怕蟒蛇之毒。
可是。
那几条蟒蛇,在逐渐接近后,目标却不是他,而是五先生和六先生凝固的石像和魔像。
那几条蟒蛇高高抬起蛇头,张开蛇嘴,只见蛇嘴里,又吐出一条条细小的银蛇,顾余生不认识这种蛇的品种,但直觉告诉他,这些银蛇,一定来历不简单。
呲,呲。
银蛇开始往石像和魔像上缠绕,一圈又一圈。
大地轰隆隆的作响。
顾余生感觉到五先生和六先生的肉身在往地面沉陷。
怎么回事?
顾余生心中焦急。
诸多施救的念头急转。
可他现在仅仅有十指堪动,神魂,灵力完全枯竭。
无法出剑。
也无法施展任何术法神通。
可是,那蛇缠石像,却在地面上形成两幅古老的图案,恍惚间,顾余生看见黑暗的世界如一面镜子,投影出另外一个若隐若现的位面来。
不!
绝对不能!
顾余生咬牙。
心念急转。
默默祈祷:
“若这世上真有苍天,我只求一剑。”
夜泯灭无声。
苍天无回应。
顾余生身陷雪地。
死死的咬住自己的舌尖,可是,他的力气连咬舌头出血都做不到。
更何况,身体枯竭的他,对痛早已免疫。
“求我。”
就在此时。
顾余生的内心深处。
有一道充满诱惑的声音出现。
“我会赐予你力量。”
“这世上,哪有苍天。”
“求我,我就是你,我可以给你无尽的力量。”
内心的魔声,越来越强。
“拒绝!”
顾余生的心,无比坚定。
“你不是我。”
“我就是我。”
顾余生心里默念,忽然,他如心灵福至一般,精神一震:
苍天不应。
不如求己!
剑一直都在!
顾余生以执念生。
指尖有一道无形之剑迸出,刹那间,将周围的蛇尽数斩灭,血洒雪地。
铮!
顾余生的身体,陡然在黑夜中绽放出明亮的剑光。
那些藏在灵葫中的万剑尽皆感应,纷纷臣服。
此刻的顾余生,身体剑匣,可容无尽之剑。
万剑之气加持于身,让他干涸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得充盈,那是一种无比霸道睥睨的庚金剑气。
若在平时。
这么多庚金剑气入体,顾余生的肉身就算再强,也会瞬间泯灭,变成一团血雾。
可正因为他体内一丝灵力也无,经脉,丹田空空如也。
才会让庚金剑气充盈。
背剑图内记载有一门泥宫化剑丸的无上道家藏剑秘术。
顾余生过去虽有所悟,却难以炼剑化丸。
此刻。
他身体打破禁锢枷锁,破而后立。
加之机缘巧合,灵葫之剑皆以万数,容纳在一起,在丹田之中凝聚出一枚剑丸。
剑丸可吸纳天地灵气。
刹那间,天地间的灵气蜂拥入体,让顾余生干涸的经脉灵力逐渐充沛起来。
有灵气入体。
顾余生的身体也渐渐恢复知觉。
全身的疼痛之感渐渐浮现。
不过。
顾余生心中担忧剑丸在丹田,会反噬自己,心念一动,以人魂控剑丸,纳入人间剑内。
若在平时。
顾余生必然会将这一枚强大的剑丸用来炼化铸造第二把地魂之剑。
但他现在不容许自己有任何闪失。
只能将剑丸融入已经炼化完成的人间剑内。
当剑丸入人间剑。
剑匣吱吱作响。
上面的符文变得明亮。
天地间,仿佛有一股春风拂来,周围的霜雪尽皆消融。
顾余生膝下的厚雪也消融殆尽。
他艰难的从地面爬起来,才发现因为从高空坠落,双脚早已受伤。
这时。
顾余生感觉到背后剑匣里的人间剑在呼唤着自己。
他心念一动。
人间剑出匣,落在他的手上。
这时的人间剑,早已变了模样,它如一把苍木之剑,通体碧莹,剑芒闪耀间,好似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剑有剑心。
如他的心脏一般跳动。
数息之后。
顾余生惊奇的发现,自己双脚的伤,竟已痊愈。
苍绿之光映照着面前的两尊石像。
顾余生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剑斩去。
两道剑芒拂过石像与魔相。
顾余生一脸期待。
咔。
咔。
石像和魔相表面渐渐裂开。
守护在云中剑面前的那一把本名剑,围绕着顾余生盘亘一圈,似在表达谢意。
顾余生将剑藏匣。
五师兄,六师姐的气息由微弱一点点的增强,他们的心跳声,在夜里是如此的让人安心。
顾余生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片刻后。
云中剑与楚离歌皆同时睁开眼。
两人茫然的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又同时默契般看向顾余生。
“五师兄。”
“六师姐。”
顾余生抱拳,眼里盈藏欣喜。
他见云中剑与楚离歌皆盘坐,忙跑上前去,将云中剑搀扶起来,又伸出手,将楚离歌也扶起来。
“小师弟。”
楚离歌的手紧紧抓住顾余生手腕。
“这应该不是九幽黄泉吧?”
原来六师姐是个胆小的人。
顾余生心神一动,取出一支蜡烛,楚离歌朝蜡烛吹一口气,蜡烛点燃,微弱的光照亮顾余生的脸庞,也照亮楚离歌的脸。
一旁的云中剑默默把他的本命剑握在手上,持剑而立,久久不语。
“六师姐。”
顾余生低头看着自己被拿捏住的手腕。
楚离歌一笑松开,她的目光落在地面的数条蛇上,又看了看正在消散的神秘大阵,微微侧目,与云中剑交流了一个眼神。
“小师弟,林外向东有间院,今夜将歇一晚,明早再动身。”
楚离歌说完,一手支着蜡烛,一手半抱琴,目光看着顾余生。
云中剑以剑为杖,逶迤行走在前。
“六师姐,我帮你拿琴。”
顾余生把琴放在背上。
见楚离歌还迈不开步子,把一只手递了过去。
“六师姐,借你一只手臂。”
楚离歌搭手在顾余生的手臂上,两人扶持行在山林。
山林很阔。
三人走了很久很久。
待至山外,果然有一间无人的旧院。
云中剑推门先入,点燃烛火照野院。
门外,楚离歌驻足,以指把手中蜡烛泯灭,侧目看了看顾余生,双眸如星,言道:“我醒来时,已是人间凡躯,小师弟背肩宽广,背琴负匣,独不背我一程?”
顾余生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老实道:“六师姐,那年在青萍山,我背过莫姑娘了。”
楚离歌一时语滞,片刻后,咯咯笑道:“原来是这样,小师弟你可真是脾气古怪。”
楚离歌松开顾余生的手臂,她的步履似乎早就轻盈能行,入院后,走到一棵柿子树边,用手轻轻晃动,霜棱的柿饼从树上垂落下来,落在她手上,随手将一个最好的柿子饼丢给顾余生。
“小师弟尝尝。”
“我家的柿子饼。”
顾余生手握冻手的柿子饼,看着这间落叶满院霜雪积盖的屋顶,一时竟无言。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刀啊。”
楚离歌走到支撑屋檐的一棵木柱旁,用手抚摸着早已模糊不清的身高痕印,怔然片刻,回眸对顾余生道:
“小师弟,进屋坐。”
“我去给你们泡茶。”
楚离歌奔向厢房,从里面取出一个土罐茶壶,迈着步子走到墙角井边,用手转动木把,轮车吱吱吱转动,岁月侵蚀的麻绳系着青苔遍布的木桶下井。
轮车吱吱吱转动。
一圈又一圈。
盛满了水的木桶桶底桶缝都在流水,转动间,如流逝的年华,如消散的时光。
嚓。
麻绳骤断。
井上轮车吱吱吱响。
楚离歌眼疾手快,伸手去抓住那系桶的旧绳,小心翼翼、一点点的往上拽。
仿佛绳的那一头,并不是一桶水。
而是盛装了她一生尘封的记忆与美好
此时的她,眼眸闪动,抿嘴咬唇。
哪里还是叱咤天下的圣院六先生。
顾余生跑到井边,以手捻在绳与井口边缘,不至于让绳子磨断。
方才满满的一桶水。
打上来的时候,漏的只剩下桶底的一点点了。
虽是如此。
楚离歌却是开心一笑。
她托着桶底。
顾余生把土茶罐捧起来。
木桶水倒完。
刚好满一土罐,不多也不少。
楚离歌咧嘴一笑。
她的双手在霓裳腰侧轻轻擦拭,随即捧着土茶罐进屋。
顾余生立在井旁。
也傻傻的乐着。
他的心,飘在遥远的青萍山,那一片桃花林。
曾经。
他也有这样一口井。
如今。
他却背井离乡。
身为游子,故乡何往?